有女如菟

作者:莺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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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


      太平元年正月十五,后宫上元宴赏月猜灯,项皇后、义阳长公主为表率,号召朝中命妇弃奢从俭,舍狐裘锦衣,去金玉首饰,以罗巾裹髻,以示俭朴。
      宴饮将尽,各家命妇前往灯廊猜谜。

      衣香鬓影间,项灵犀看着熟悉的身影走来,穿着姜黄羔裘袄和紫色狩猎纹锦裙,正是卫婧。
      卫婧挽着她倾诉苦水:“我真后悔当初说什么生两个小子会上房揭瓦的话,如今算是应验了,腓腓和陶陶两兄弟真是愁坏我了……真羡慕你,我也想要个女儿!”
      项灵犀笑道:“那阿婧可打算再要个女儿?”
      卫婧叹息:“姑且再试一回,若下个又是小子,我就灰了这条心,把绵蛮当半个女儿疼,你可不能拒我……”
      她说着上下打量项灵犀道:“你头上簪的还是芍药和海棠吧,你果然最爱这两种花。咦你今天叠穿的裙子倒是别致,是特意把外裙裁短,露出内裙一截裙边?”
      项灵犀穿着酡红团花绫袄,白绫绣虫草裙,裙长及脚踝,底下露出深青色内裙裙边,外披着牙白羔裘长衣。
      “正是,我想着浅色裙子污了裙摆不美,再做新的又未免浪费,不如做短些,当做笼裙穿,倒还有几分别致。”
      卫婧点头:“不愧是你,节俭的事也能做出这般风雅来,我若是男子,也要羡慕陛下……等等,你席上不曾饮酒,裙子又系得这么高,莫不是……”
      项灵犀只是微笑:“你看那边,陛下过来了。”

      满月之下,灯廊通明如琉璃,卫漆看着琉璃中的人向他走来。
      她头上笼络发髻的冰绡轻薄微透,隐约透出当中一团鸦雏色,旁边簪了几朵红粉绢花。花如唇色,大约因为宴饮,唇上口脂褪成了水红色。
      她望望灯,又望向他,眼眸与灯辉相映,剪水流光。

      他从前从未想过,他的皇后会是这般模样。
      如菟衔花,绮丽无比,孤勇无匹,温柔无边。

      ——————

      项灵犀缓缓走来,笑道:“阿婧不肯见你,回家去了。她埋怨你把裴御史支使忙得不像样,她成日在家对着两个儿子快招架不住……”
      卫漆迎上一步,握住她的手道:“宫里来客人了,皇后随朕接待吧。”
      项灵犀诧异:“这时候来了客人?是谁?”
      卫漆含笑道:“南方来的贵客。”

      ——————

      眼前两位老者并肩而立。
      女子穿着紫红长袄、深青裙子,头上也用深青罗巾裹髻,侧旁簪着一小枝红梅。
      男子穿着紫红缺胯袍,帽旁也簪了红梅,鬓发如霜,眉目清正。
      两人见到他们下跪行礼。
      “草民鲍青山、妾身郗氏拜见殷国皇帝、项皇后!”

      项灵犀怔愣了片刻,见他们跪下,忙道:“二位请起!快请起!”
      卫漆随后道:“不必多礼,二位请坐。”

      鲍青山与郗夫人谢恩后在月牙凳上相携坐下。

      项灵犀望去,只见郗夫人两鬓斑白,但鬓发梳得极整齐,仍是美人,比妙龄时又多了另一段沉静温厚。单论五官,郗夫人与阿娘并不十分相似,但一眼望去她就知道,郗夫人必定是阿娘的母亲!
      项灵犀一瞬不瞬地望着,眼眸隐隐含着水光:“郗夫人可相信梦想成真?我从前做了一个梦,梦里阿娘不曾早逝,更认回了亲生父母兄弟……我醒来便想,万一梦境不全是虚假,我是否有幸能见郗夫人一面?”
      郗夫人动容,同样忍着泪意道:“梨蕊同妾身说过,说妾身早年遗失的长女阿音被拐去了书商赵家,后来在楚国做了淑妃,却已故去十多年……项皇后,妾身好生愧悔!来日去到地下,有何面目面对阿音!”
      项灵犀上前道:“郗夫人是长辈,莫要如此!阿娘从来心软,若见到亲生母亲伤神痛苦,如何忍心?”

      郗夫人哽咽不能言语,项灵犀递上帕子道:
      “阿娘为我起乳名叫做阿菟,取自古楚语於菟,我小时候淘气,阿娘说我像小老虎似的恼人……郗夫人唤我阿菟可好?”
      郗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阿菟……”
      项灵犀含泪笑应:“阿菟在。”

      郗夫人擦了泪,望了北殷皇帝一眼,问道:“敢问殷国皇帝陛下,妾身能否借皇后一刻时光,同皇后说说话?”
      卫漆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阿耶阿娘”的叫声,中气十足,似乎气鼓鼓的,便道:“朕去看看大公主,二位自便,无需拘束。”

      郗夫人抚着项灵犀手道:“阿菟,你眉眼真像阿音!从前阿音只有那么点大,生得粉团子似的,只是她模样虽好,却淘气得很。她有个兄弟,更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阿音要上房揭瓦,他第一个去送梯子……”
      项灵犀道:“外祖母说的可是谢屹舅父?我从前做过一个神奇美梦,梦里阿娘把我送来大殷——阿娘与大殷朵太后是少年相识的好友,随后阿娘离开了楚皇宫,接了我去东吴,我见到了谢屹舅父,谢屹舅父对阿娘和我极好……外祖母若想听,明天我细细讲来可好?”
      郗夫人一时听怔了,见她这样温柔懂事,忽而又要垂泪:“是我们做长辈的不好,好孩子,委屈你,太委屈你了……”
      项灵犀笑道:“外祖母说哪里话?如今外祖母病好了,又千里迢迢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今天时候不早了,外祖母和外祖父且在宫里住下,明天我带绵蛮过来。绵蛮是我和陛下长女,如今两岁了,被他阿耶宠得人小脾气大……”
      郗夫人忙道:“不妨事,我和你外祖父早在宫外定好了住处。”
      项灵犀道:“今天实在晚了,事出非常,不碍事。倘若教外祖母外祖父夜里奔波,那就是我不孝了!”

      一直沉默的鲍青山携着妻子的手,向项灵犀略一点头,惜字如金道:“有劳!”
      郗夫人笑叹:“你这外祖父在外面木头似的,不会说话,阿菟别见怪!”
      项灵犀见外祖母与继外祖父和睦恩爱,心里熨帖,笑道:“我知道。”

      ——————

      翌日清晨,绵蛮早早醒了,刚吃完奶,嘴边还带着乳白的奶渍,奶声叫:“阿娘来!来呀!”
      项灵犀进来听见她叫,只觉心都化了,抱起软乎乎的小身子,低头贴着她脸颊蹭了蹭:“阿娘来了。”
      绵蛮脸上带着醉人奶香,项灵犀忍不住闻了又闻。
      绵蛮被吸得脸颊变形,脖子发痒,咯咯直笑,两手去推项灵犀:“痒!阿娘走!”
      项灵犀松开她,笑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良心的小家伙!”
      绵蛮听不大懂,咿咿呀呀学她说话:“叽叽来!叽叽去!”

      项灵犀看着宫女给绵蛮换衣裳,大红裘袄出雪白兔毛边,颜色分明,绒绒可爱。绵蛮嫌热,一上身就扭来扭去:“不穿!热!”
      项灵犀让人把窗户推开一点,一阵寒风呼地吹进来,裹成毛团似的绵蛮“啊呀”一声,张开双臂手舞足蹈。
      绵蛮抱着项灵犀裙子,仰头叫:“阿娘抱!”
      画屏忙上前要接手,绵蛮直摇头推她。

      朵福进来看见道:“小绵蛮,阿婆抱好不好?”
      绵蛮依旧摇头,双手拉扯项灵犀裙子:“阿娘抱!阿娘抱——呀!”
      小家伙急得声音转了调,项灵犀失笑,抱着她站起来:“说好了,阿娘力气小,只能抱一会,等会让画姑姑抱,好不好?”
      朵福有些担忧:“皇后殿下……”
      项灵犀温言道:“只抱一会,不碍的。”

      ——————

      绵蛮新奇地看着两位客人,项灵犀笑道:“绵蛮,叫阿婆、阿翁!”
      绵蛮见生人并不胆怯,脆声叫了。
      虽然咬字不大准,郗夫人仍欣喜不已,忙从荷包取出一枚琅玕玉坠递去:“绵蛮喜不喜欢青蝴蝶?拿去玩!”
      项灵犀见那蝴蝶玉坠通体天青色,是整块琅玕玉琢成,颜色鲜艳,光泽温润,雕成蝴蝶展翅的模样,蝴蝶触须由金丝盘卷而成,触碰便会颤动。她知道这是难得的宝物,忙道:“小孩子手没轻没重,外祖母别给她拿!”
      绵蛮伸手一把抓住,一手捏着蝴蝶翅膀,一手去戳金丝触须,玩得不亦乐乎。
      郗夫人笑道:“什么能比我们小绵蛮宝贵?不值什么,摔了便摔了。”
      项灵犀叹气:“平时我还怪她阿耶太宠她,没想到外祖母有过而无不及。”
      郗夫人笑着拍她的手:“这是你的福气。”

      祖孙二人说了会闲话,郗夫人道:“看我,病虽好了许多,到底人老了不中用,该说的事差点忘了。阿音的墓已迁回了谢家,要不是看谢瑄那老家伙对阿音真心歉疚,我定要争一争。”
      项灵犀怔了怔:“阿娘的墓……迁回了?”
      郗夫人看着她,目光温和:“早先我得知阿音曾在楚国做过皇妃便想迁墓,又怕阿音的墓遇上不测……好在安好无事,这些年有殷国皇宫来人看守。去年我省事了些,有人来问,我才知道,谢家也得了消息。去年七月,阿音的墓已迁好了。阿音魂归故里,你且放心。”
      项灵犀默默听着,去年七月,那时候她因癔症自闭,浑浑噩噩了许久。良久,她微笑道:“是,外祖母也请安心。当年我在梦里不曾与外祖母见面,如今算是如愿了。外祖母想不想听我那奇妙一梦?”

      项灵犀本想挑着和阿娘与舅父有关的说,没想到外祖母追着她和卫漆的往事问个不停,她没奈何,只好从梦里说到梦外,从晨间说到近午。
      郗夫人像孩子似的,听到项思齐杀人时义愤填膺,听到她被项思齐掳到南海上时更加紧张,攥紧她的手:“那等狗鼠辈该当早死!阿菟后来怎样了?殷国皇帝来救你了么?”
      项灵犀笑道:“是,只是当时我遇见了龙神,昏睡了许久,才做了那漫长一梦……我醒来发觉竟已过去三年,项思齐早已死了,楚皇室中人纷纷南逃。”
      郗夫人想到早逝的长女澜音,又对外孙女心疼不已,斩钉截铁说出一个字:“该!”

      傍晚时郗夫人把夫君鲍青山赶回宫外客舍,自己又在宫里留宿了一晚。

      当晚祖孙二人窝在一张榻上,郗夫人紧攥着失而复得的外孙女说话。
      “这回我们带了些南方点心来,还有几样我体己旧物,你若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戴过就拿着。我知道你不缺这些,只盼你莫嫌弃……”
      项灵犀笑应:“好,正巧我最近学着织络子,虽做得不好,也要塞几个给外祖母。外祖母带回去和鲍家人说,看,这是殷国皇后的手艺,保准让鲍家娘子小娘子从此对针黹女红信心满满!”

      祖孙二人笑声不断,绵蛮从阿耶那回来,看见灯光伴着声响,拉着乳娘和画屏直奔过来:
      “阿娘!阿婆!阿蛮来!阿蛮来!”
      项灵犀与郗夫人相视一笑。

      ——————

      正月十七,鲍青山、郗夫人夫妇踏上归程。
      上元节的三夜狂欢也已近尾声。

      夜深了。
      一轮明月下,宫外火树银花,男男女女携手踏歌同游,欢声彻夜,仿佛不知疲惫。

      送走客人的含章殿万籁俱寂。

      绵蛮已睡着了,睡容安静甜美,小下巴肉乎乎的,惹人怜爱。
      帝后二人悄悄看了一会,亲了亲她,回寝居安置。

      宫女为皇后解下笼发绡纱,散开一头青丝。
      屏风六合,帘帷放下。
      宫人们轻轻退下。

      午后送别皇后母家长辈,皇帝多饮了些酒。
      卫漆趁微醺醉意把脸埋在妻子肩窝,项灵犀只觉肩上肌肤灼热,随着他呼吸而微微颤栗。

      “阿菟……”
      卫漆抬起头,灰眸不似平常冷定,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埋怨。
      “为什么……在人前不叫我三郎了?”

      项灵犀愣了下,语声带笑:“如今在外我是皇后,要与陛下并肩而立,在内也做了阿娘,如今又有了一个,自然要端庄些。”
      “难道三郎在床帷间不曾听够?”
      “三郎、虫郎、卿卿、哥哥……”

      窗外月光如练,织得正密,又清明如水,泻地无声。
      只有风声细细,伴人私语。
      月光皎洁,万物仿佛无所遁形,将人的贪心也映照得清晰。
      她分明没饮酒,却染上了酡颜,像醉酒的狸奴伏在他胸膛,耳朵贴着他,听那温热醇厚的心跳声。
      月色琉璃凝作盏,君心如酒我如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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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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