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鸾枝

　　不说风仪如何劝慰小鸾，此刻宫中正在设宴，容玥正与侄儿用饭。

　　虽是在德正殿后头东暖阁设宴，说到底，也就是家宴规格。两人各占据一张雕花漆案，容玥居上，陆榕居左，每一座傍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百合宫香。

　　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宣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

　　再有陆榕面前一个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里面泡着上等的君山银针，茶是陆榕喝惯的茶，茶盅也是陆榕用惯的茶盅。

　　这桌椅几案，一色皆是紫檀透雕，陆榕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随意打量着冬暖阁的陈设，他不常来德正殿，进冬暖阁更是第一次。

　　除了两人身前摆着的陈设几案，这室内却并不奢豪，墙上几幅字画，不好不坏，几件柜子，也是旧年的样式，想来还是前朝时的摆置，柜上几瓶几罐，也都是寻常官窑，花色素淡，陆榕心想，不像是舅舅的喜好。再看，却有一件东西打眼，原来是件慧文屏风。

　　这屏风用的是紫檀木的架子，这并不出彩，出彩的是上头嵌着的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因绣这璎珞的是个江南女子，名唤慧娘。

　　又为这慧娘是书香宦门之家出身，精于书画，凡她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

　　再者她每绣一枝花，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比寻常匠作不知高了几筹。

　　更可贵的是这慧娘并不以此获利，不过偶尔绣一两件做玩耍，有市无价，一来二去便抬高了身格，传到本朝更是世间仅存几件，外头疯魔的，便高称一句“慧文”。

　　只是陆榕却对这慧文很不以为然，不过扫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容玥觉得有趣，便问道：“世间的人说起针线上的功夫，第一个要提的便是慧文。外头不知有多少人为着这慧文疯魔，那些翰林老爷们更是觉得绣之一字简直有辱慧娘之作，还想出了慧文这么个美号。怎么我看你倒是很不以为然啊。”

　　陆榕是容玥身边长大的，他哪里不知道舅舅不过是童心未泯，想逗着他玩，只是陆榕却不想如了容玥的意，懒懒一笑，“不过是世间愚夫愚妇的浅见罢了。”

　　慧文之珍贵，不过珍贵在它的稀少，又因为沾了点才女的名气，偏这才女又美貌死得又早，自然更增加了它的格调，真说起来，慧文的绣工其实也就那样，世间人追逐它，不过是追一个美人遗作罢了。

　　“你倒是眼尖。”容玥自己就是玩弄人心的好手，他难道看不出慧文的虚高？只是他不愿意说破，反正不过是一件绣品，不喜欢，就撤下去好了。

　　外边茶房里，一个七八岁的青衣小太监正跪在地上，给歪在炕上的李有光敲腿，“李爷爷，这个力道还行么？”

　　李有光闭着眼虚虚应了声，“不错，你小子手上有两把子功夫。”说着，又换了条腿，示意他捏这个。

　　小太监鬼灵精，自然上赶着奉承。他虽然只有七岁，可心眼儿一点儿也不少，瞧着炕上闭目养神的李有光，心里暗骂：死老头子，硬堵着不叫人靠近万岁，早晚有一天要他好看。面上却还是一副谄媚笑脸，手上也不敢丝毫放松。只是捏着捏着，这小太监就慢了动作。

　　李有光本来正享受着，冷不防被小太监怠慢了，立刻就睁开眼睛，笑盈盈道：“你怎么啦，手上没劲了？”只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一丝丝的寒气直浸人心。

　　小太监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话，当下就缩了缩脖子，脸上笑意又谄媚三分，忙道：“不是，不是，小顺子服侍爷爷，都是一片诚心！爷爷您继续睡，小顺子伺候您！”说着就又撸了撸袖子，做出一副认真样子。

　　李有光什么人？

　　宫里几经沉浮了，哪里还看不出，这小子外头一副大胆儿样，里边已经胆怯了，冷嗤一声，收回双腿，盘坐在炕上，点了点他，“小子，心里想什么就说，别在我面前弄鬼！”他在宫里混饭的时候，这个小毛头的爹还没影儿呢，地皮点儿高就想瞒他李爷爷，真是没得叫人笑话。

　　“有话就问，人不大，做派倒大。别学外头官老爷说话，拐弯抹角！”

　　小顺子被李有光这劈头盖脸一说，脸上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反而打蛇随棍上，笑嘻嘻道：“李爷爷，你老人家是见过世面的，是这个。”说着比了个大拇指，一脸尊敬，又道：“即便是万岁哪里也倚重您呐！”

　　李有光听过的奉承好话，加起来可以把这小太监淹死，自然不会被他几句话糊弄过去，又听着他的话音，拐弯抹角的提到陛下，心里厌烦他太滑头，暗啐他不自量力。不会走呢，就像跑了，这点子大居然也想往圣上面前凑。不禁有些后悔地想：“要是我当时选了那个老实孩子就好了。”

　　只是此时后悔也来不及，李有光只好强忍着不耐，教训他：“别在你李爷爷面前耍这些滑头！想打听主子跟前的事儿，即便告诉你了，也要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命去听！”你自己不要命也别牵累旁人，要不是宫里都知道自己收了这小顺子做徒弟，谁有这好心来提点他？

　　说完，便一脚将他踹开，皱了眉，斥道：“滚吧。”

　　小顺子早就在李有光说出“打听主子”这几个字时就吓软了，此刻李有光虽是踹了他一脚又赶他走，可他却是一点也不敢像开始那样含怨了，真心实意地给李有光磕了个头，“谢爷爷饶命。”便一溜烟儿蹿了出去。

　　“哼，还不算真瞎。”知道怕就好，知道怕就还算有救。又看了眼煮着铜吊子的风炉，李有光开始考虑是不是再收一个徒弟？只是这回确不能像先前那样莽撞了，还得细细考量才是。想归想，眼前这个小顺子也不能就丢到一边，毕竟么人还小，看着也机灵，也知道改错，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当下便寻思着，要不把他先送到海晏司去打磨打磨？

　　正捉摸着，就听外边一个容长脸的年轻太监说：“李老哥，陛下传膳了，您快收拾收拾进去伺候吧。”

　　李有光认得他，是陛下身边专管提膳试菜的，海晏司里出来的。哪还有半点方才在小顺子面前的傲气，立刻就从炕上弹起来，堆笑道：“多谢老弟提醒，立刻就来。”半点不带含糊地就出了茶房。

　　那太监见着李有光动作了，就朝他点点头，转身就走。即便这样，李有光也是恭恭敬敬送着他，见他走出五步，方才往冬暖阁去。其实不是李有光孬，实在是海晏司凶名太甚，这些年不仅外头朝臣们畏惧海晏司的淫威，这些太监內侍们也是提海晏司色变。

　　这两年海晏司为着查皇家内账的事已经杀了不少太监了，即便有些都回乡养老了，也是拖回京中，先关押审查再依法论罪，该关的关，该杀的杀，绝不手软。弄得宫中的大太监们纷纷都收回了爪子，一个个瘟鸡似的蹲着，反倒叫外朝的不少清流之士高看了海晏司一眼，也算搏了一个执法从严的名声，好赖不再把他们看做鹰犬一类了。

　　冬暖阁里，容陆两人案前已经摆好了饭菜。容玥面前一道火腿炖肘子、一道炸鹌鹑、一道鲟鳇鱼、一道豆腐、一道面筋、一道时鲜蔬菜再有一道荷叶羹并一小壶合欢花浸过的酒。

　　陆榕面前除了少了一道鲟鳇鱼，多了一道烧野鸡，其余与容玥也是一样规制，只是酒壶中的酒换做了木樨清露。

　　陆榕才斟一杯，就明白这酒壶里装的都是什么，便长吁道：“唉，如今我竟连一滴酒也尝不到了。往日在家她总管着我，好容易到自己舅舅家里吃饭，就等着好酒，可舅舅也小器起来了，只用这没味道的花露来敷衍我。”

　　一番话说的一句三叹，只叫容玥又好气又好笑，拿筷子指着陆榕骂：“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可怜。指望着谁不知道你年前那一场病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喝酒伤身！”

　　说到这里容玥也动了真火。乐阳长公主虽有三个孩子，可真正在他身边长大的，也只有陆榕一个，早年更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真要容玥说起来，他在现今皇后所出的太子身上，都没用这样大的心力。

　　凡天下做父母的，没有一个不指望孩子康健无病，一听他要糟蹋自己身体，必然是要大怒的。即便容玥是天子，但他也是凡夫，自然不能免俗，不自觉就训道：“你既然不要命，索性我就早点送你走，也省得你来来去去不省心！

　　话说到这里，陆榕也只容玥真怒了，心中也是动容，忙站起身来认错：“是侄儿不懂事，舅舅莫生气，再不会这样了。”

　　容玥却不饶他，斜眼问他：“再不会怎样啦？”想在他面前玩文字游戏，陆榕还嫩了些。

　　见容玥一下子就识破了自己的语言陷阱，陆榕也彻底没了侥幸，到底说：“再不饮酒了！”

　　这也是他的真心话。年前那一大醉，不仅自己造了罪，那人也累得不行，又要照顾自己，又要里外应承。等他能起身时，那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只靠着一股子韧劲在挺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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