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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迎车驾权国诛两观 烧城苇义侠乱一都
飞琼宛然一笑。因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与王著,因道:“今夜杀阿合马后,从南门退出;你可引部下投顺承门而走。”
王著正欲问时,飞琼道:“皇城现无墙垣,一向以军环城,以备日夜围宿。宫城南门有宿卫直庐,乃防守驻军处。若杀阿合马时无变,也不必与彼多周旋;我自会遣散众臣,还入东宫。你每随枢密军出,张枢密自与周全。只怕杀阿合马当时变生。若有变,你每看我指挥,先出红门。本来西面平则门最近,军追出,见你每往南去,便不会穷追。西南望楼上值宿亲军看见,必到顺承门迎战。到那时,你将此物与守门侍卫军首领辨认,自能出城。到时趁夜疾去,待避过风头,再图相会。”
因笑说:“前几日不能说,只恐你再生心坏了事。今日嘱咐,就可以妥当了。”仲甫捧着玉佩,翻覆看了几遍:如雁翅状,微见篆形;却不知有何深意。忽问道:“则公主如何保全?”
飞琼一愣,旋笑道:“你每我尚有法保全,我自有抽身之法,必保无虞。你放心罢,大大放心罢!”王著凝视玉佩,又问说:“则高和尚并门徒有佩也无?”
飞琼暗思:这样九死一生去处,我只保得周全了你,遑恤其他?因道:“他每化外人,别是一等。”王著默默不言。
飞琼知他意难平,只能以别言劝之。因正色道:“仲甫,今夜大家死生难定,独你不能出事。譬如三军依于主帅,主帅有失,不能战胜。想我大哥征战多年,虽屡屡涉险,却从不玩忽性命,置己死地。此非我大哥惜命,而是三军指挥进退,仰系于他。你带着众兄弟,如同主帅。为大局计,亦不容有闪失。”王著抚佩不语,良久道:“是仲甫境界不到。”飞琼听这话无头无绪,问是何说。
王著道:“仲甫闻:‘人将保汝,果保汝也。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不能使琼琼不保仲甫,便是仲甫境界不到。”飞琼失笑道:“仲甫读书虽大多了,我如今却不理会书里虚话。你昨夜答应了我,不可反悔。快将佩收好者。”王著依言将玉佩贴肉藏过。飞琼一颗心悬旌数日,至此方安定了。又遣王著持诏往枢密院去会张易。
至午,王著来告:众兄弟齐集讲武厅,听候公主调派。二人一道走来,看八列壮士,立于堂前。见飞琼至,都叉手呼“公主位下。”
飞琼见众义士士气激昂,心下颇慰。王著一旁道:“都是些肯努力向前的好汉,公主只管放心驱遣。”飞琼环顾众义士道:“今日行事,是萨仁图雅与诸位公同效命王事,死生不计!诸位家中还有父母、妻儿须照料维持的,或有独根单传者,可即行离去,休误了家中一世。”
众人闻言,都纷纷叫道:“老子娘做些小生意,都被耿仁克剥死了。”“家里的地都叫郝祯强夺了去,一家死在讨饭路上。”“那年贩盐引,吃阿合马坑害的家破人亡”;“先父被阿合马冤杀,家产全没了官”;“所有妻子、妹子都被阿合马夺去为妾。”此起彼伏,群情慨然,并无一个肯退去者。
飞琼含泪叫取酒来,亲与众壮士一一斟满了酒。又自斟一碗,举道:“众位弟兄!萨仁图雅敬众位意气,先请诸位满饮此酒,萨仁图雅尚有一言相求。”说毕,一饮而尽。众人都吃了酒。
飞琼忽然跪倒在地。众人皆惊,王著先要扶;飞琼且跪地道:“今夜举事,死生以之,不劳再说了。但求事成以后,众兄弟都努力向前;非为别个,但求拚出一条生路来。虽说为王事计,万死不辞;然诸位至此,是以性命托萨仁图雅,萨仁图雅专盼诸位同见太平时分。只要诸位谨记周全自身,萨仁图雅就衔感不尽了!”望着众人,泪如泉涌。
众人都跪地叩头,高呼“万岁”。王著扶起飞琼,便叫列成阵势备战。飞琼孰视其列,看第一列第一人,是个小后生,颇眼熟,只想不起哪里见过。因笑道:“这位兄弟好生面善。”那人拱手道:“却不曾仰瞻过公主娘娘金面。”
飞琼点点头,也不再言。先点某列某行为仪仗执事;某列掌灯烛;某列为前队;某列为后应。左右中军,结为阵形。飞琼指掌间尝是千军万马,此时挥洒如意。虽不过百人,进行退止,动有风雷之势。作摇旗变阵,一一教令已完,命众人演练。前所授图中既先有指示,此时众人齐视灯旗,各成雁行。乍集乍开,步法整齐,动迅形诡,若有神助。王著久在军里,见此也不禁叫好。
飞琼带众人演习数十回,见众人业已精熟,颇感喜慰。深知倘宫中动干戈,必是东宫侍卫亲军先至;调枢密军,不过为挟省官全出。倘枢密军对上东宫军,恐枢密汉臣都要步王文统后尘;况自己亲教东宫军一年,练尚未成,许飞就外放了;是新詹事张九思接手。九思又不惯掌兵,教必循前任旧法,不能新创。许飞在时,止教过攻守卫、临大敌之法;却不曾教追击散贼余寇。自己近来教众义士的诸般阵法,却是专克东宫军薄弱处的;皆为到时逃逸多方,能多出脱一人是一人罢了。况太子未必不嘱九思,不教穷追杀绝。想一想眼前人也多半可全,不免悲欣交集。
此刻且不及论。已接申时,复有张易处人来报:虎贲军夜发东宫。飞琼嘉之,命还报张易“放心”。那来人问说:“公主还有甚言语,好去禀报。”飞琼暗思:此时不问,过了今夜再问怕也不能。张口欲言,不防咬了舌头,话又顿住。因摇摇头,来人行礼自去。
飞琼看天将晦,遂转回房内,更衣妆束。屋里惟旻儿一人还在。因笑向他道:“你来,再替我更一回衣。” 旻儿将衣饰捧出,飞琼将外服去了,露出里面:已穿着白纱中单、青褾襈裾,覆着绛色蔽膝。旻儿展开玄衣与他披上,系了纁裳,换了鞋袜;将金银钩飖革带扣稳,复加瑜玉双佩,四彩织玉环大绶,穿戴已全。
飞琼向镜台上自鉴,见自己山、龙、虫、火、宗彝之章在衣,藻、粉米、黼、黻之章在裳,周身九章灿烂;衣下微露一双朱舄,金涂银扣:真虞夏遗法,青宫威仪。飞琼只见镜中人科头而华服,大类串台走场之戏子。遂打开头发,令旻儿替梳作髻,加上衮冕。霎时白珠九旒,红丝组缨,青纩充耳,犀簪导贯,覆于发首。
飞琼又自取将新制假面,对镜向颊上掩粘平实。不防手上动作大些,打落妆镜。旻儿忙拾起置好。飞琼见镜不安台,心复不宁。当下强作镇定,再审周身破绽,已寻不出。镜里俨然是夙日熟识的真金,更无许飞琼半分形影。
因暗思:这礼服衮冕,正是君子定制。从前看太子穿着,觉甚烦琐;今日亲试,才知古今君子苦心,大约正是尊卑贵贱,只形这一身衣裳、一副皮相之差别。譬如我前日落囹圄,习赭衣、安泥中;今穿这青衣朱裳,飘飘然亦自觉身为储副,生整齐万民之心了。
推而广之,若妇人、蒙童、四野刍荛、卑田乞儿,如此穿衣挂冠,改头换面,未必不同生作太子的心肠。故大小相逾,礼由人起,也说不得。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说穿了,不过是一点子外相差别;倘越过了,便是另一番天地作为——怎不教人觊觎!
因转思:倘服天子服以当天子位,未必不生天子心;倘服习阿合马、当其职,理算钱谷,权衡天下,上奉天子,下制万臣,恐未必不生阿合马之心。这样说来又非阿合马其人之罪,不过权势使然而已。纵杀之,可能绝祸否?倘真金、不忽木或自己控钱谷,又将如何?大战将即,竟生了退后之心,不由惶恐。忽又想起:倘元任当此,又是如何?
转思:大德不官,大道不器。故元任不有身份拘执,行事出于本心自然,乃为天地生心。又想起文山,其超拔于众,正因不为外事稍易其心。想着这两个人,心渐渐定了。暗思:我毕生心愿,在天下清平。死在今夜,也称得慎始敬终。
胡思半晌,听旻儿禀道:“公主,已打一更!”
飞琼点头,起身道:“是时候了。”疾步出庭至中堂,王著、高和尚已率兵等候。飞琼见人马齐全,因传令道:“绕至建德门外五里,再掌灯摆仪事,会枢密兵。”传令即行。
飞琼自上白马,众人披甲执枪,分队而出。人无言、马不嘶,蹄踏步行之声近乎无闻;恰是急行之军,夜袭暗出。南城城墙皆已拆毁,壕沟皆平。众人行不过半个时辰,已到北城建德门外。月黑冥冥,天高风静,飞琼下令举灯烛。片时,见一骑绝尘向前,绿袍翻飞,正是张易。下马来拜,口称“臣张易迎殿下入宫。”
飞琼马上叫“张枢密免礼。”张易一声唿哨,茫茫夜色中忽起万千星火,霎如白昼;照见万数披坚执刃之精兵。飞琼点头道:“兵贵神速,迟则恐失。”张易顿首道:“臣一更点兵自保大坊出,已命东宫张詹事率留守属臣迎候也。”
二人并马,飞琼低声道:“九思晓得未?”张易低声道:“未也。”飞琼点头道:“九思为人精细,殿下一年来颇倚傍他。休将他攀扯进来方好。”张易点头,低声道:“还有何事要嘱?”
飞琼熟视张易横枪在马,跃跃之状;一刹那间,相师立马飏言,夫子飞骑张弓,十余年来遗踪故影又撞进心头——正是最后一回。忽迟疑着问说:“我欲得知:当年谣传金莲川诸公助王文统、李壇为乱,是否真有?”
冕旒之下,看不清张易神色,更不闻答言。须臾,觉他自马上拍了拍自己肩膀。须臾,飞琼眼敛回双泪,打马向前,叫道:“还宫!”
张易叫声:“殿下有令,众军听者!虎贲前军,往招贤坊围中书省,命省官齐出迎接。后卫护殿下回东宫。令下即行,不从者斩!”
众军高呼“万岁”,行如所命。太子马前,先掌起宫灯十二,在前导引。全副执事一字排开,从容向北门来,张易呼“启关”。守门者已知枢密院今夜点兵,亦不为怪。验过符契,开门纳兵。
才入健德门,见一骑驰来,直到烛笼前勒马,拜倒称“臣右司郎中脱欢察儿,谨代中书省迎殿下还宫。”话音未落,已被张易手起刀落,斩于马下。太子打马踏尸而过,众军扬长向前,穿坊过巷,自大道而进。陆续又来两使,皆被张易所杀。
展眼诸军已到宫城外。王著正欲前呼启关,被太子拦道:“可往南门去。”张易知南门是东宫留守宿卫军,詹事院自领,枢密院不得调派。暗思:若不周知东宫宿卫军,纵九思早得了殿下敦嘱,他却不知我每布置。一时措置不当,陛下问时,断难回话。因道:“臣自去知会一声。”
太子应允。张易命指挥使颜义暂将兵入门,自驰马往见东宫军。众军转趋南门,浩浩荡荡,入了宫城。至崇天门外,时已二鼓,众人皆下马侍立,独太子在马,命枢密军红门前迎候省官。
原来东宫军是夜,是张九思与张子政、高觿二人领宿卫军在宿卫直庐。正要往各处巡守,忽见枢密军浩浩荡荡往东宫方向来,不知何故。张九思待派人探问,却见一骑飞来,正是枢密副使张易,全副披挂。张九思遂拍马上前问:“枢密来东宫何为?”
张易掣马近九思,附耳语道:“太子来诛左相也。”九思颔首道:“公将何言教我?”张易道:“殿下命下官兵合东宫,引胡马出省,就地杀之。但请詹事按兵不动,固守东宫。俟事成,便奉殿下还宫也。”九思闻言即道:“殿下既有此命,东宫军若袖手坐视,岂是食人禄、为人臣之理?吾当率东宫军往护。”
张易止道:“我率虎贲军在彼,足保无虞,何劳东宫宿卫复往?”亦不复言,拨马而去。张九思见他去远,却回向张子政、高觿二人尽述其语。张子政蹙眉疑道:“殿下还宫谋诛胡马,何以东宫不闻号令,却集枢密之兵?”高觿谓二人曰:“尚记旬日间番僧之事否?”
张九思忖度片刻,命子政且去西红门把守,“我随后往南门探虚实去。”令调弓手五百,与高觿率所部军往南门来。
却说阿合马留守大都。是夜自己轮值,中书左丞郝祯、右丞张惠侍坐。时耿仁随扈往都去,故无别表。这边忽见人来报,命省官齐出迎太子。阿合马大吃一惊,先应承了,一面派使者出迎,就察太子仪仗人马若干;又传三品以上省官来集。
使者出去了一时,不见回报;只得又遣人去。又要命人往探听枢密院,吕师夔阻道:“相公差了,枢密院安排问不得。怎能这般老计?”阿合马顿足道:“普天下都知真金恨我。不能问枢密,且看张文谦在何处罢!”又派人去探问。
郝祯因道:“太子回宫,留守省官理应迎接。再者,鄂勒哲、不忽木、和礼霍孙一干亲信宫臣都去上都了,又不闻谁先回来干事。太子是个软弱人,畏首畏尾,做事必不会干净。况各司留守上下,相公都使过钱;程钜夫、赵孟頫那些汉儿臣都在此坐地;眼下京城里,太子那里好动丞相?想他未必做的出什么事体。”张惠道:“虽如此说,谁个信他夜半诏省官集见,是无事的?”
吕师夔道:“或有别个秘密机要事——太子巡北一回,或是又见北方海都、乃颜有大动——陛下特遣太子回来安排。许飞已死了,张九思那些人我看都不成气候。——太子若真敢于大都自闹祸,也要落个废位哩。”
众官正不得主意间,却有回话:“今夜枢密院本是张文谦当值。张枢密日前告了病,批过三日帖,歇在咸宜坊自己府里。”张文谦素为真金所重,是枢密中汉臣最得倚傍者,比张易受青眼的多;阿合马闻说此人卧病,料真金无兵可用,登时宽心大半。
因命留守司军与家军一齐围护,省官齐出,“东宫前走一回去。” 阿合马虽不问军事,府中亦养八百卫兵,又料定真金不敢用东宫宿卫挟大臣。此刻相持,也是自家上风;故也沉着。当时浩浩荡荡,众省官出了招贤坊,往皇城来。
谁知须臾亲随慌忙来拦车报云:“枢密院也发军来扈卫东宫了,为首的不知是谁。”郝祯急问:“可看真是太子仪仗?东宫宿卫军何在?”亲随禀说:“看得真切,就是太子。服饰形容都是一般,离得远不曾听见声音。宿卫军似还在直庐。”
阿合马慌教住车马,道:“汝等自去!万一他要拼鱼死网破,我则不能去了!”郝祯、张惠皆道:“太子已在东宫等候,相公若失了为臣之礼,未知得什么罪名;只索前去看看。”吕师夔满口道:“下官在江南,百万军里也出来了。这才是什么阵仗!相公全可放心。就是下官匹马,也能保全相公。”后面众留守省官见迁延不前,都前请道:“我等迎接已迟,得罪非小。相公何不速行?”阿合马只得命前行。
保大坊枢密院、澄清坊御史台,皆遥遥知意,莫有敢出者。枢密军果然齐列红门前,道:“省官自入红门。”就拦住阿合马家军。阿合马与留守司官等都下车马,步行入红门,枢密军随后而入。遥见烛笼、仪仗摆于光天殿前,遂立定行礼。
见一宿卫飞骑来高呼:“有诏,传丞相阿合马独至前,太子有话相问。”阿合马更是惊忙。郝祯、吕师夔等都站住了不动。阿合马看今日阵势,恐不去不能干休,只得随宿卫急趋近前。看宫灯照耀,冕旈轩昂,簇拥一马当先,赫然是太子,忙叩头行礼。
飞琼见王著果引阿合马而来,知大事垂成,在此瞬息。扬鞭叱道:“阿合马!你阴连党羽,败坏朝纲;屈害忠贤,戕贼吾民。天下万姓,何人不欲杀你?汝专政十八年,今天理循坏,报应不爽。尔罪恶贯盈,岂得逃乎天诛?”喝命:“左右牵下了!”
阿合马惊中欲起身,王著自后袖出铜锤,高举而下,直击其顶。阿合马立时颅骨破碎,脑浆迸裂,痛跌在地。飞琼自马上下视,看阿合马躺在血泊中,四肢乱爬,手足抽搐如狂,命在顷刻了;知大仇已报,一时心中竟无甚可想。忽听阿合马喘吁吁道:“你不—是—太子!”
飞琼看他目光都涣散了,尚瞪着上方。笑了一声,伏马倾身,直视其目,低声道:“我说过,我不敢先你而死。”阿合马忽忽悟过来,道:“你,你是,许,许…”两脚一蹬,霎时毕命。
飞琼见渠魁已毙,即叫:“郝祯、张惠何在?” 须臾二人带至,跪于马前。见阿合马血肉模糊,已死在一边。郝祯疾忙叩首道:“阿合马之罪,臣所素知;臣等不敢相庇首恶。今殿下诛除渠魁,社稷之福也!”一语未完,太子喝道:“汝二人与阿合马阴谋交通,为虎作伥,亦属不赦!”二人唯连连叩首而已。
太子喝道:“将郝祯拉去砍了!”两旁宿卫答应一声,将郝祯拖出几丈,便是一刀;颈间血柱直喷在张惠身上;张惠已吓得无了主张。飞琼看张易衣袍溅血、伏地瑟缩态,冷不丁想起当年在大哥帐下,他常来陪伴自己作耍;时或与大哥讲事,几人秉烛夜话之状。因道:“将张惠暂且囚下了。还宫!”
话音未落,听太液池方向旁有人喝道:“殿下还宫,必以鄂勒哲、萨仁二人先,臣请先见二人!”便听军马急入声。
来人正是张九思,方率东宫宿卫军自御苑赶至。飞琼辨其音已知其人,明知他是探己虚实:萨仁正是许飞的蒙古名字。高声笑道:“孤的萨仁已被人害了,那得见你?”张九思大呼道:“此贼也!众官后退!东宫卫与我杀之!”
此言一出,万众皆惊。留守众官本遥遥观望,乍听东宫太子詹事直指太子为伪,又听东宫宿卫军齐呼“杀贼!杀贼!”如梦初醒,都连连后退到红门。留守司军也到了,让过众臣,随进红门。达鲁花赤库端持梃在前,值守部随后,东宫军早已急围上了。
飞琼知事泄,抽宝刀翻身立在马上,袖出小旗。众壮士见他动作,“哄”的一声,扔下灯烛仪仗,执刃便冲。东宫军方半成阵势,又不曾试过真阵仗,看对面冲进本军,四面八方奔来,黑里不知人数,无了指挥。霎时乱了,又被枢密军在中隔断,看贼都冲过了枢密军,径出宫城去了。
张九思大叫:“关锁红门!”只听张易大喝:“太子在此,谁敢用武惊驾?”率枢密军当前,往拦东宫军。却听飞琼高声笑道:“张枢使,瞒过了你,实对不住!你此时明白了,且请反戈,将功补过罢。”
张易暗暗只叫的苦。枢密军立门者闻言,都一迟疑。东宫宿卫、外面留守司军皆已得进,却看宫门外敞阔处,不知众贼奔所。看红灯挂处,伪太子立马指挥,刀旗翻覆,莫测其变。他跃马向前,众贼且战且走。
颜义见众贼得脱,却是枢密军拦挡这一刻的功劳。眼看众贼杀出灵星门,要尽皆逃散了,方令部下追捕时,听张易喝道:“枢密军靠后!敢伤人者斩!”张九思叫道:“张枢密,这些是乱臣贼子,那有什么殿下!你敢是要保他每么?”自率东宫军围捕。
谁知众贼冲散时,连带东宫军也分崩离析。当时黑影里各追各的,宫城前乱作一团。唯伪太子马前挂灯,横刀立马,围之者众,倒还易寻。张九思谓库端、高觿道:“众贼必是看他指挥。若杀此人,大事定矣!”
库端乃国人猛将,骁悍异常,闻言率两禆将持梃冲入重围。见伪太子纵横马上,毫无惧色。一则那些卫士看他与太子一般打扮形容,先有五分忌惮:都怕他是真太子,哪个敢伤他?因都意意思思,不敢使出十分力向前,倒都向后招架;二则太子马前尚有十余人,个个都是拼命的打法,一转眼已杀了几个东宫宿卫。俗语说“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故虽层层围住不教他逃去,却谁也不肯贸然上前丢了命。忽见留守司长官亲自上来,这里得围稍散,看他每缠杀一处。听报外面贼都已渐散进万宝、时雍诸坊了。
且说飞琼眼睁睁看着东宫宿卫来杀自己弟兄。一般是自己亲手教训督导,情同手足。今见一时东宫军斫伤义士,一时义士奋作杀了卫士;自己夹在其中,不能拦阻。十年在军,这种景况却是第一次遇上,气苦噎胸。偏还不能泄气,只能带弟兄杀出围去。遥见四面火光冲天,众人都乱叫“城门失了!救火!救火!”
知是蓑城苇烧。就见库端慌得带着留守司军奔红门外去,这边围军渐渐都流散了,稍松了口气。忽觉目眩神迷,血流逆涌,气脉窒滞。一个失闪,腿上已被一宿卫挑了一枪,痛呼一声。一失手,灯与旗都落在地上。暗叫:不好!今日本为凝聚气力,过服阳丹,谁知激发了积毒。
众军且不敢上前杀之,忽听张九思喝道:“宿卫军退后,弓矢手来!”不过片时,矢如飞蝗乱发。飞琼持刀挡了几下,已脱了力。不防马先中箭,痛嘶一声,掀翻主人。
众军欢呼一声,方欲上前。谁知王著被冲散至一边,眼角时时注视太子马前红灯动静。此刻不见了白马红灯,又闻众军叫彩,见状掷刀于地,高声喝道:“我乃益都千户王著,杀阿合马者我也!”声彻阖城。
众军一时震住,见一男子挺身高呼:“聚众杀人,主谋是我!欲得封赏者来!”众军听说主谋已露,哄的都赶来抢功,伪太子处围众散去了大半。飞琼业已身中数箭,滚翻地上。恍惚听见,痛呼一声:“仲甫!”口喷鲜血,仰仆于地。晕厥之际,马踏人践,就此不省人事。
众军且来赶主谋,却是一二十余岁男子。看他弃了兵器,挺身请囚。当下一拥而上,将王著按倒捆翻了。张九思亲来看过,并不识得,命解之去兵马司;又亲率兵马来寻伪太子尸首。
只见死马累尸,横在地上;冠冕滚在一边;青衣朱裳都浸了血,划得稀烂,罩在尸身上。军士验毕,回明已死是实。张九思仍不放心,亲来将灯验视,这边东宫卫将死伤登记造册;又命速速收缴余孽。众壮士看见王著自请就擒,多有弃刀相随者;不复抵抗,径被杀死。皇城内外渐渐平息了;众军且又忙着救外城火。
张九思转去寻张觿、库端并中书省、枢密院众官道:“贼人胆包身体,如此胡作!今虽拿得主谋,恐余党不除尽,还要生变。就由我东宫军追拿便了。”圣驾往北,大都遽遭此变,众臣亦讨不得主意,此处九思官最高,都唯九思是命。九思因带兵去追。
却说高和尚率众弟子先打出了红门,且战且退。原是王著嘱他奔顺承门去,一则他每人少;二则灯火昏黑,众且不辨,故一路奔逃得出。有几个追兵跟来,都教高和尚杀却。也是众人托大,不信他出的城,谁知北城一刻间又全起火;合教他逃去了。
高和尚到南边顺承门,便来叫门。是夜领值顺承门者乃一国人千户阿漠勒夫。自是按时轮值;谁知先得东宫宿卫军来传,或有贼人从此过,且要防闲。此时又在角楼上望见北边一片火光大耀,恐是烧了蓑城苇,不知要到什么地步,只教严把城门。
正谨防处,竟见十数个人来呼启关。阿漠忙视时,观其状正是贼人一党,早教军士预备下了。因叫道:“无圣旨,不能启关!”高和尚闻言,自怀里取一物,掷上关去,稳落阿漠怀中。阿漠听他叫道:“此物可当得否?”
阿漠大觉惊特,忙举起对灯看时:乃一枚玉佩,状如雁翼。猛想起旧年故事:原来这阿漠原是阿刺罕帐下亲卫,当年才是个百户长。东征日本时,阿剌罕重病未去。阿剌罕死后,本军划归京城卫军,阿漠便充千户巡防京城。虽旁人不知,自己早认出这枚佩是何人之物。沉吟片刻,传命:“启关放行!”
亲随惊问处,阿漠举玉佩示之。俱不复言,即放落了吊桥。高和尚以下本不作甚指望,忽见城门守军散开,吊桥落地,都喜出望外,急急奔命出了城。张九思自后追至,扑了个空。急问守军时,报说阿漠自刎于城门上。
张九思气得马上顿足,命兵分三路:一队往玉泉山高粱河;一队往通惠河,自领一队沿金水河向西山来,务必穷追之。
却说飞琼重伤昏迷,晕晕沉沉,不知所之。恍惚间只听见仲甫大呼“杀阿合马者我也”,看见众人挺刃而上,连声叫“仲甫!”,猛的惊醒。入目却是洛英,忙一把抓住叫道:“仲甫安在?”洛英满面泪痕,呜咽难言。
飞琼摇摇晃晃便欲站起,只道:“我去救他!”忽听一女子冷笑道:“也不看看自己伤的是什么样子,还要逞强救人去!”
飞琼方觉身上淋淋湿透,上上下下十几处箭疮刀伤犹流血不已;痛裂难当。回思:当时弓箭齐发,我重伤坠马,不是死了么?举目处,方看清是在岩穴里面,洛英以外,尚有一人:是梅萼华。飞琼有些想明白了。身子支持不得,复倒下,叹说:“何苦来!又饶上多少人命!”
梅萼华冷冷道:“也不多饶几个。横竖那些立意要死的,死了罢了。你也不必承情,也不是我救的你。若不是你身边有人扯碎了你冠带,揭了你外衣;又不是有人伏在你身前作了箭垛;我纵去,你也只剩一具尸首了。”
洛英拭泪道:“梅姊冒作东宫卫抢你出来,翻进太液池,沿着御沟,才得出城。”飞琼无心听他解说,只问:“仲甫安在?”梅萼华道:“听说押去兵马司狱了。”飞琼慢慢省过来,思:今夜他万万不该在这里。冲口问:“则是兵马司不曾起乱?不叫英儿说与你,烧了狱后道观苇场子,趁便搭救文丞相么?则文丞相出来不曾?现在那里?”
洛英闻言,一发泪下如雨。梅萼华冷笑道:“英儿果然传了话,却不是先传与我听。他是先往兵马司,把你的蜡丸信交与瑞哥拆看。一发连你每起事的来去因由,都告诉了瑞哥。瑞哥听了此话,再三敦嘱我来助你,保你平安。他说他出去自有时遇,不必借你这光。”
原来当日文山急急请萼华过去,好话说尽。且言:“彼谋诛奸臣,非为一己计;是顾恤百姓,不能爱身。天下须是一般的百姓。北国百姓今日可无我一个亡国楚囚,不可无他当路君子。我顾恤百姓,安肯落人之后?我虽得脱缧绁,却累此辈日后在北朝受诬嫌、屈真心,不得张其义誉,是负了‘仁义’二字了。”
回想起自己万般不肯,文山急得负手徘徊于斗室,忧心焦灼,见于眉宇:从前他深思苦忧,便是这样情状。原来不知不觉,一年二年,伊人心事,竟藏了眼前之人。心下酸苦不禁。飞琼浑身作烧,按着伤处,咬牙忍泪。
正无言间,穴口转进人来,却是秦越,急道:“不好!山下有追兵!”几人侧耳一听,果隐隐有人马嚣嚣声,还有獒犬扑腾狂吠声,渐渐近来。飞琼挣扎坐起,问道:“是哪一处的?”
萼华向外一看,回头道:“阵仗不小,是张九思率东宫卫搜山哩。看来是铁了心,作个斩草除根也。”飞琼闻言,已知了八分景。向后一仰,长叹道:“你每做什么要救我!”
梅萼华急向洛英、秦越道:“须上山去。此处山脉绵延,深山中尽有可藏处。”就扑熄了火堆。秦、何扶飞琼起来,谁知飞琼走了几步,还不到洞口,已不成行。
原来飞琼眼看杀了阿合马,平生心事已了却,提紧的一口气已散了。此时仅余一点心愿,不过是与仲甫同生共死而已。脚下一点力量也加不上。听见追兵已近,不足百步远。
飞琼低声道:“他是要灭我的口。我下山了此帐,你每自管逃命去罢。”秦、何那听这话,拖着他仍要走,也早一丝没两力了。
梅萼华道:“这不是处,我去引开他每。”飞琼挣脱了手,方欲就势滚下坡去;被梅萼华一掌击在肩上,复又昏绝。梅萼华嘱秦、何一声:“休离了此处。我来时已于路将虎皮扔在四周;狗嗅到虎皮气息,不敢近来,必绕开此处。汝等不做声,彼就寻不至此。”
翻身欲去,洛英只叫得一句“梅姐姐”。梅萼华闻声,倒回头向他一笑。低声道:“是瑞哥要我保全他。”不禁叹道:“是我太痴了!我吃亏识得他太早,总以为他还是文瑞;止是文璧、文璋的哥哥,我的师兄。后来他改了名字,做了状元,做到大官、宰相、元帅,又落得做囚犯,我看他总不稍变。三十年过去,到头来,倒是我这个不曾心变的,与他隔心最远。”又道:“这话休对瑞哥讲。我走后,也再不去见他了。”忍不住又看了飞琼一眼。叹道:“罢了。这也是个好人。瑞哥多一个牵挂也好。”转头纵身便去。
只听人马喧声骤起。半日,并无人追上来,喊杀声远了。秦、何对坐垂泪,提心吊胆,看看一夜将尽。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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