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另一茅屋之内，陈设更是简陋，除了胡床一架几乎再无任何铺设。双目皆盲的女子正一边哼着歌哄着四儿睡觉，一边摸索着笸箩中的针线。
　　“阿嫂，我来吧！”采青慌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针线，奈何屋中的光线太弱，她又只有一目，穿了半天，线也未进入针孔。
　　“采青，你小声些，四儿刚被我哄睡了……”那女子低声说道，似是不好意思般地对我笑了笑。
　　采青撇了撇嘴道：“这小子睡着了，就是大虫来了咬他，他都醒不来，阿嫂怕什么？”话虽如此说，她还是放低了声音。
　　我静静接过采青手中的针线，凝神帮她穿好，递还给那手握衣物正待缝补的女子。
　　“有劳，先夫亡故后，我悲痛过甚，哭坏了眼睛。弟妹的眼睛又……”女子接过针线淡淡向我致谢道，“方才匆忙未来得及说，我夫家姓常，娘家姓丘，姊妹中排行第五，夫人可唤我丘五娘。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我在她对面坐定，微笑道：“小妇人夫家姓拓跋，娘家姓燕，姊妹中排行第十七，夫人可唤我燕十七娘。”
　　丘五娘手中针线一顿，素净的脸上笑意具无，只沉声对一旁的采青道：“采青，你带四儿去里屋睡，今天我和燕娘子一起在外面安歇。”
　　采青似也发觉她家阿嫂面色不豫，却不便询问，只担忧地望了望我，抱起熟睡的孩子去里屋了。
　　我起身挪步看向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那是一片桃林，炫目灿烂，仿佛与蔚蓝色的天宇融成一体，桃林深处是一个女子俏丽的背影，落笔之处，极尽婉转，似有脉脉温情在流动。画幅右侧一行题字却刚劲有力，笔力极厚，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拓跋是皇姓，夫人夫家必是极贵，寒舍简陋，不宜留贵客。但请夫人和令夫一早便离开吧。”身后的丘五娘的声音冷冷响起。
　　我微笑依旧，返回她面前坐定道：“丘姐姐，为何突然下起逐客令？小妇人我可是一直对您坦诚相待，虽然您一直未对我告之以实情。”
　　我望了望她僵住的素颜，接着说道：“墙上的那幅画是夫人夫婿留下的吧？长孙大人果然是书画双绝……”
　　长孙道渊一世颇为传奇，流传于世的除了半部兵法，还有那部几乎要了我父皇半壁江山、后来被拓跋昊当做生辰之礼送给拓跋晟的书帖《快雨时晴》。这画上的题字，除了出自长孙道渊之手，我不作第二人想。长孙道渊本为东裕哀帝第十九子，祖皇践祚之时，他携其弟北逃，想来那位常先生便是其弟——哀帝第二十子建章王长孙道济。
　　“若我未猜错，丘姐姐，您应该是姓丘穆陵，是游击将军丘穆陵均的嫡出女儿……”我缓缓说道。当年长孙道渊少年英雄，深得巽显祖拓跋翼键赏识，便择帝姓十族之中贵女为其妻，最后选定的便是游击将军丘穆陵均的嫡出女儿丘穆陵薇，这在当时被北巽朝堂内外传为美谈。可是……我皱了皱眉，丘穆陵薇能在长孙道渊死后哭瞎双目，跟随其弟隐居在此深山之中，想必是对其用情至深。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墙上那幅画上的女子，身姿风韵不像是我眼前之人，看来，世人所传恐怕不假，那桃林中的女子怕就是致长孙道渊毙命的毒……
　　“你究竟是谁？” 丘穆陵薇放下手中针线，缓缓站起，冷冷问道。
　　我微笑依旧，走近她静静答道：“小妇人夫婿单名一个昊字……”
　　丘穆陵薇僵立静默良久，就当我险些以为她会摸索剪刀去寻拓跋昊父债子偿时，她却只惨然一笑，黯然道：“还是来了，无忌接下先帝赐给他的毒酒，只说一切是他所选，因果循环，与人无咎，只让无亏不要再入仕，带着我们一干妇孺寻个桃源隐居起来……”
　　我不由也有些黯然，传言不假，长孙道渊果然是被巽文帝毒死。其间原因除了画上的那个倾城的女子，恐怕功高震主也是主因。巽文帝自知不久于人世，又怎会放心将年幼的儿子交托给一个与自己妻子牵扯不清的异族猛将？最终他连发妻也没有饶过，毒酒，也是画中女子最终的归宿。
　　“桃源？夫人可是认为遍植了桃花便是桃源？中州离乱，兵祸横行。十七不才，曾细细拜读过长孙大人的兵书，他一生夙愿也是以战止战，以武止武，兵戈止处，方是桃源。”我静静言道，心中叹息，长孙道渊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其弟长孙道济言谈之间已是不俗，可总还是让我觉得少了其兄的风范。
　　“兵戈止处，方是桃源？” 丘穆陵薇喃喃，无神的双眼却堆满忧虑，既似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语，“皇上这次是要让无亏出山辅佐他？宦海波谲云诡，二十郎他尚且不如无忌懂得进退，这如何使得？”
　　她和长孙道济虽是叔嫂，但这么多年患难与共，应是远胜寻常骨肉至亲。
　　我拔下发钗，将灯芯挑灭，平身在胡床上躺好，只静静对她说道：“长孙先生恐怕早有凌云之志，只是怕您不愿，这才会隐居这么多年。可是夫人，您就忍心长孙道渊大人一生壮志无人承继？”
　　她既然对长孙道渊用情至深，他的梦想又如何不是她这个未亡人如今的寄托？就像当初青阳哥哥一意要护住的南虞百姓，也是我如今的一个寄托一般。
　　静立的身影缓缓在胡床上坐定，丘穆陵薇只低低叹气道：“君恩难测……”
　　我侧过身，缓缓开口：“长孙先生不是其兄，皇上也不是其父。长孙先生心中的桃源不在此处，而在疆场。”
　　长夜漫漫，我和她都未再说话。此夜，注定人无眠。

　　次日清晨，我惺忪睁开眼，只看到丘穆陵薇仍静静坐在胡床另一侧，好似一夜未睡。我不再言语，只用贺楼夫人送来的浆水洗漱、整理好身上的衣衫。
　　“阿嫂，昨夜可安歇好？”片刻过后，长孙道济双目微红，随着贺楼采青推门而进，躬身请安道。
　　丘穆陵薇双目无波，声音却是沙哑至极，“无亏，阿嫂只问你一句，若是没有你阿兄临终的话，你可愿入朝一展抱负？”
　　长孙道济一惊，直直跪倒，嗫嚅道：“阿嫂，无亏从未见过如此之主……”
　　我未再听下去，只掀帘而出。门外院中，晨雾缭绕之间，拓跋昊正缓缓走进，衣上沾露，双目微微有些红，想来他和长孙道济秉烛夜谈，也是一夜未睡。
　　拓跋昊见我，竟是双目含笑，望了望茅舍，问我道：“爱妃可知长孙道济会否出山助朕？”
　　我亦含笑，反问他道：“至尊可记得刚见长孙先生时，他反复吟唱的那首歌？”
　　拓跋昊摸了摸下巴，道：“你是说那首《野桃》……”旋即了悟，“歌以言志，士之在野，企盼得也是与君子同车，入朝施展抱负。”
　　我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长孙道济既然反复哼唱此诗，其又怎会是甘于终老于山野之人？毕竟丈夫在世当有为。
　　思索之间，拓跋昊不知将什么插到了我的鬓发间，我伸手去摸，却被他按住。
　　“朕晨起去桃林散步，看这朵桃花开得还好，你将这戴在发上，除了眼睛，也算多了个可看之处。”拓跋昊咳嗽一声，似是颇不自在般地说道。
　　我愣然，簪花如此风月之事，怎会发生在我和他之间？
　　他见我如此模样，皱眉道：“若是不喜欢，就扔了吧！”
　　说罢，他只迈步向茅舍走去，只丢我一人在原地。我低声而笑，我和他，自那夜过后，有什么似乎是不一样了。原来两个人，一旦放下了厚厚的面具，再重新戴起，也不是件易事。
　　透过逐渐散去的晨雾，桃花林外，我看见几队羽林正静待其中，为首一人正是步六孤弘。拓跋昊费心找到长孙道济隐居之所，对他是势在必得。若是长孙道济不答应，依照拓跋昊的个性，不知他会否还会再让长孙道济安然？
　　“不能为朕所用的老虎，你说朕会拿它怎么办？”
　　拓跋昊那日在夏蓂宫中紫菀花前对我说的话又在我耳畔浮响。
　　君恩难测，我摇头，他若不再与我为敌，我便试着与他和熙相处便是，如今，我自己这条命还舍不得丢。

　　长孙道济，字无亏，裕哀帝第二十子也，初封建章王。正始十九年，族灭，兄长孙道渊携其北遁。秉性端严，有勇略，言兵事，无出其右者。少时名盛，然其兄终不允其出仕。未几，兄猝。道济侍嫂甚恭，遂隐于见晴山。武威十二年秋，帝慕其名而访之，及至，闻其伏牛而歌曰：“夭夭春桃，灼灼之野。君子有车，我将共载。”遂明其志，夜谈之，君臣甚相得。未几，特赐侍中，中散大夫，赏赉无算。
　　——《轩辕志长孙道济列传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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