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如何？心里沉吟着，一连数日，依旧待在杏天居。流朱对着我都烦了——“怎么不出去了，倒像谁刻意拘着你了似的。”
　　“要出去你出去，我还不想晒成黑炭了。”我没好气对她。
　　“别人怕晒惜脸是真的。你何尝怕了？玉润堂宜芙馆的差事，来来去去，还不都是你跑？”她陪笑道。
　　我只越发不爱理她。这日早饭后，陵容忽然来坐着，恰好赶上甄嬛心血来潮，整一副黑漆漆绣架，中间夹了雪绢丝帛，要绣什么《春山远行图》。陵容正好帮忙，两个人一面隔着屏风递针送线，一面说着话，很是和谐。
　　“妹妹的风寒看起来好多了。”
　　“不好怎么敢来看姐姐，传了病气，皇上天威发作，妹妹可吃罪不起。”
　　“油嘴滑舌！——只是这嗓子还沙哑着，也是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我倒巴望着不好呢。省着皇上夜夜宴席如流水，耗费民脂民膏。”
　　“浮华盛世，纸醉金迷，本就如此。外间疾苦，说白了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是啊，扯远了。对了，听闻木薯粉的事，姐姐受了好大委屈。”
　　“嗯，好在有贵人相助。”
　　“奇怪，端妃娘娘可与姐姐素日有什么交情？”
　　“没有。”
　　“那件事情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没了线索，能怎么样呢？这宫里的断案也不止这么一桩。要是这么快就有人出来给他们顶缸，不就说明他们一伙做贼心虚，找替死鬼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华妃与内务府勾结，刻意构陷姐姐，试问内务府新进了木薯粉，如何就只有姐姐宫里有人领？明摆着内务府不叫其他宫的知道，只把消息告诉姐姐宫里，领份例的奴才不知其中阴谋，所以中了圈套。我就不信皇上看不出来。”陵容犹是不甘。
　　她们絮絮说着话，我正在外间，对着菱花，在头上垂鬟分肖髻上试簪一朵红艳杜鹃。几日避居，也有不想见清河王的缘故。可真不见了，竟有些想念。不知他是否也同样喜欢这样美丽，柔弱，又充满理想的花朵。
　　室内静了半晌，陵容突然笑道：“好端端姐姐要整什么双面绣，这么大一副绣架，明儿回紫奥城，也劳师动众。”
　　“别说区区一个绣架，就算我想把翻月湖的一湖残叶搬回紫奥城，谁又敢说半个不字？”甄嬛骄傲笑语。
　　“是是是，姐姐想把太液池搬回紫奥城，皇上也没有不答应的。”陵容越发奉承。二人笑的开怀
　　，我也轻松了口气，忽听甄嬛唤了一声——“浣碧！”
　　“小姐！”我转过头来，手里犹拈着那朵杜鹃，倒觉她像从背后打量自己良久的样儿——“小姐是要茶点和果子吗？”我好奇道。
　　“你上次不是从内务府领了不少木薯粉吗，去做些珍珠丸子来吧。”她温言而笑。
　　“是浣碧去领的份例？对了，没记错的话，姐姐宫里的份例都是浣碧领的。”陵容惊讶不已。甄嬛只是含笑看着我。
　　“小姐前些日子吃珍珠丸子不是都吃腻了么？”我好奇不已，低头抚弄着杜鹃的花瓣，吞声道，“自从流朱说木薯粉惹了那么大的祸，奴婢一气之下，就给扔了。”
　　“这样啊，我还想着那味道呢。那去随便做些吧。”她随意吩咐。
　　“是。”我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里还有些吃食，我用个朱漆木盘盛了香薷饮和绿茶饼，栗子糕，端着回来，只听二人还在说话。“浣碧这丫头不臭美，我还真没仔细看她，仔细一看，也是美人胚子呢。”
　　“别太抬举了她，一个丫头罢了。”
　　“瞧姐姐说的，大户人家出来的为了省着给男人纳妾，有几个不将自己的陪嫁丫头抬举了做姨娘呢。”
　　我心中有些讶异，难不成安氏想劝甄嬛给玄凌推荐枕席，也真是……这样的话，我不宜听到，转身又回了趟厨下，耽搁了一会儿，才转身回来，却见陵容已然起身告辞了。
　　“小主怎么要走了，奴婢刚端来点心！”我讶异道。只见她脸上神色略显哀悯，勉强笑道，“不待了，眼有些乏了，心里也有些冷的慌，回去再加件衣裳。”
　　我似有所悟，只笑道：“小主风寒尙未痊愈，一定要保重身子，别再着凉了！”
　　……
　　离中秋还有一个月，陵容再也没有来过杏天居。眉庄暂时失意潦倒，亦不爱出门见人。倒是玄凌，隔三差五而来，与甄嬛混的如胶似漆。即便不来，也必有赏赐颁下。
　　这一个月中，也并非日日避居，偶尔也奉命出门，给宜芙馆和玉润堂送些东西。怅然四处寻望，全不见清河王的身影。也罢，行宫妃嫔众多，他岂能四处乱走。更不可能跑到皇帝宠妃的住所，巴巴守望吧。
　　然那一晚与他携手转遍桐花台，周遭树影迷离，星光如梦。我终难忘记了。莫非于他，只是寻常一晚？
　　中秋前夕的一个午后，我提着手瓮在院中灌溉花草。忽然李长来了，我连忙放下手瓮，迎他到屋中，甄嬛正在午睡，见李长来了，忙欠身离床，满面笑容，看看对方手中并没有什么赏赐之物，有些诧异道：“大热的天，公公怎么来了？”
　　李长躬身含笑：“奴才回娘娘的话，传皇上口谕，请您宜芙馆坐坐。”
　　“宜芙馆？”甄嬛惊讶不已，“皇上怎么去宜芙馆了？”
　　“安小媛的嗓子可是好了，皇上今儿本要过来杏天居的，经过宜芙馆时，忽然听见里面有歌声，便信步走了进去。一看呐，沈容华也在呢，两个人整隔着屏风刺绣呢。刺的是……”他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笑道：“皇上说了，让浣碧姑娘也同去。”
　　“哦？”我惊愕不已，看看甄嬛，她面上亦略显疑色，尽化作淡然，“皇上叫你去，你去便是了。”
　　于是服侍甄嬛起来，和流朱一起为她匀脸梳头，又换了崭新的云影纱衣，这才赶奔宜芙馆。
　　宜芙馆前，依旧娇荷映日，垂柳依依，十分的宁和。主仆三人信步进了馆中，只见玄凌正坐在榻上喝茶，陵容与眉庄含笑伴在一旁。客堂的正中，摆着个绣架，用一幅描着轻舟云水图的白绫蒙着。
　　“臣妾参见皇上！”甄嬛盈盈万福，又道：“眉姐姐只知道来看陵容，也不说去瞧瞧我。”
　　陵容笑道：“甄姐姐有皇上日日相伴，还不够么？还要跟我抢眉姐姐。”
　　眉庄只是莞尔：“只是之前来一次，看着陵容在绣一副双面绣，着实爱煞，因此有多半月日日过来，每日帮陵容绣两个时辰。”
　　“哦，陵容也在绣双面绣？怪不得好些日子不帮我去绣《春山远行图》了。我可要看看陵容的绣作。”甄嬛笑道。她说着，向那架子走去，伸手一撩那白绫，瞬间便愣住了。愣了须臾，将整匹绫子撩上去，无所依托，绫子迅速滑落，如一滩白云聚在脚下。
　　“好一幅涉江采芙蓉图。”她口中赞着，声音却听着冷，徐徐走开去。整个绣屏立刻毫无遮拦的展现出来。
　　只见芙蓉秋浦之上，接天莲叶之间，芙蕖亭亭，红白交映，之间，有一碧衣侍女，正在含腰采莲。旁有一首诗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我在瞬间呆住了，屏中那碧衣女子……
　　“果然是绣花花生香，绣人人传神呢。”甄嬛苦笑道，“眉姐姐，陵容，你们瞒的好苦。”
　　眉庄略显歉疚，低头不语。陵容笑道：“甄姐姐生气了么？妹妹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那日刺绣累了，凭窗小坐片刻。可巧看见浣碧那丫头来宜芙馆前采莲。一阵风过，人花相映，妙不可言。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将那副图绣下来欣赏。可巧得了风寒，歇着也是歇着，便想起这副刺绣来。绣好了，原是想先给姐姐看得，不成想，皇上捷足先登了。”
　　甄嬛未答，只道，“浣碧，你也去瞧瞧吧。”
　　“是。”我只得走过去，看那屏风上的绣作，只觉栩栩如生，极富质感，忍不住触手去摸，阵脚细密，均匀有致。忍不住绕到屏后看了一眼，发现后面无论人还是花叶，与前面轮廓都是一致。前面是芙蓉吐蕊，后面必是花萼连茎。叶亦如是。采莲女前面嫩脸修蛾，拈花而笑，后面则是长发及腰，发带飘飞的背影。整幅绣作看下来，竟不见一针瑕疵，也没有一缕线头凌乱。当真让人叫绝。
　　我从来都晓得自己并不丑，却从不知，原来自己可以这样美。亦或我也从来不敢放纵自己精求容貌的美丽，那样会让人觉得不安分。或许也是，是陵容的绣技美化了自己？总之仿佛不是真的。
　　我这样一会前面，一会后面，认真看绣的举动，似乎有些傻，惹得玄凌眉庄陵容三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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