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襁褓中的皇子夭折，从未有过这样隆重的丧礼。棺材用的事金棺，又令诸王公大臣、福晋命妇皆前去致哀，又以亲王的礼仪将金棺移至皇陵安葬。整个正月里祭礼不断，原本的红灯笼都一应不许再悬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白幡，让人触目惊心。

　　可到底，死者已矣，朝廷此时最火烧眉毛的事却是金川之战。弘历虽痛失嫡子，但仍不敢有半分懈怠，日日忙到深夜，寝食难安，但总不忘叫太医以及长春宫的宫人到跟前，细细询问一番皇后的病情。也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在案前铺开宣纸，奋笔疾书，写下心中的悲戚。

　　自除夕之后，雨晴便抑郁成疾，身子彻底垮了下去，大病了一场，即便过了半月好了，还是小病不断，整日无精打采。太后免了她的请安，只说让她安心养着，但几乎日日都要亲自到长春宫看她。纯贵妃、娴贵妃两个更是不用说，不顾皇后的推脱，日日在长春宫、尽力给她解闷。再就是玉瑶，得了弟弟薨逝的噩耗后，整个正月都弃了额附，直接搬到长春宫的侧殿住着，每日承欢膝下。此外，还有傅恒，自得了皇上的嘱托特许，让他多去长春宫陪皇后，便也是每隔几日下了朝，就要到长春宫坐上一两个时辰。即便身边每日都是亲人、友人在跟前陪她解闷说笑，终究是无尽的孤独。连失三个孩子的伤痛，不是旁人能解的。

　　但雨晴深知，这一切，都是弘历对她的用心良苦。他越是如此，她却越发觉得…歉疚。

　　看了悼念永琮的谕旨，字里行间全是他亲自写著的手笔，不曾假手他人。他原先不肯明说，对永琮抱有继承大统的希望，是不想给她施加精神上的压力，可以他们的心有灵犀，雨晴早就明了，不用一道圣旨去说明，永琮早已是弘历心中太子的人选。失去了他，对于一个父亲，是痛失爱子，而对于一代君王，更是失去了继承皇位的储君。这是何等的伤痛，她可想而知。

　　她更是深知，金川的战事，关系到朝廷边境的巩固，大清成千上万百姓的安慰，此时，她不能让弘历分心…因此，他每每在日理万机中抽出时间来长春宫，她总是会让宫人说，她睡了、或是不便起身。相见，不如不见…也因此，她强打起精神来，带病照样处理后宫的事物，不让他忧心，不叫他分神。只是，她日渐消瘦苍白，人后仍是郁郁寡欢。

　　——

　　到了正月底，金川的战事才有了些许缓解，皇上重新启用岳钟琪带兵前去，已歼灭了一半的敌军。

　　永琮去后，弘历几乎每隔几日都要去长春宫。他已习惯了，每去了，便有彩云或是紫兰两个管事的宫人出来，一脸难为情地向自己请安行礼，不是说皇后睡下了，就是说皇后身上不适。他自然知道是这个结果，只得向宫人、太医询问一遍她的病情，依依不舍地离去。她既不愿见他，再怎么样也是枉然。他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伤痛而已。

　　这日到了长春宫门口，以往的软钉子却没有如期而至。

　　身边的侍从还未来得及通报，只见她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裹了一袭厚厚的貂绒大氅，里面却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裙，除了领子边淡紫色的绣纹，再无别的点缀，梳着随意的两把头，发间只有几根素素的银簪。

　　弘历打量着她，十几日不见，还是记忆中最摄人心魄的人，此时消瘦了、苍白了，竟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眉眼间若有若无的悲愁之意更是一种超然空灵的美。

　　雨晴行至弘历面前，双手扶膝，盈盈福了下去，轻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还没等她屈膝，已被他强劲有力的手臂拖了起来。“朕说过多少次了，没外人时不必作这些虚礼。”言语虽是嗔怪的，又是关切的。触到她的手时，冰冷得吓人。他忙说，”咱们进去吧。”

　　越是心灵相融，你中有我，忽见了，越是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雨晴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同样清减了的面庞，眼底更加显著的乌青，心中顿生不忍。关切怜惜的话才到嘴边，忽的想起边疆的战事，开口时只是不冷不热的口气，“皇上过来，想必是为了消减后宫开支的事。前线吃紧，臣妾已在同皇额娘商议哪宫的用度可以缩减——”

　　“晴儿，“弘历带着淡淡的无奈唤她。

　　她还是避开他的目光，绕到书桌前拾起了内务府新送来的账簿。”臣妾午后才看的，只待皇上过目。“

　　弘历接过她手中的账簿，却把它放回了桌上，索性将她紧紧圈在怀里。”晴儿，你累么？“

　　”我——”她的眼角湿润了。“我真的不知道…”没了永琮、玉瑶又嫁做人妇，她只觉得，唯一能做的…能为他做的，只有把皇后的职责做得无可挑剔。再者，宫里的琐事，可以暂且缓解些许心中无尽的悲辛。

　　弘历抱着她，眨回自己眼中的泪。他要坚强如铁，才可以负得起她所有的伤痛。他不会再次让她一个人默默流泪。

　　雨晴在他怀里偎依了半晌，却仍难以抹去心中的歉疚之意。心中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缓缓推开他道，“皇上，天已经晚了，你——你还是去别的宫休息吧。”

　　弘历一脸诧异，心中莫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臣妾身子尚未痊愈，不宜侍寝。”

　　”朕没有叫你…侍寝的意思。“弘历耐着性子。无论她说什么，再刺他的心，再有意疏远他，他都铁了心，不会动气。

　　雨晴仍是漠然，“皇上，臣妾身为皇后，却在子嗣上这般福薄。如今，臣妾已三十六岁了，皇上若总在长春宫，实在于皇室开枝散叶无益…所以，还请皇上移驾别宫。”

　　弘历这才听出，她话语中隐隐若现的愧疚。而他，只会有更多的愧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此时轮到雨晴诧然不解地眨眼望着他。

　　”朕真的悔恨，悔当初让你怀了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声音几乎嘶哑，这才卸下了先前的端庄持重，痛心疾首道，“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永琮若地下有知——”说到此，她已不由地开始抽泣。

　　她一落泪，弘历只觉得心上有人拿着刀刃，来来回回地刮出一道道伤痕。他上前长开颤抖的双臂将她整个人再次圈在怀中，”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恨自己，恨自己把你困在这四方城内，为了我、为了天下苍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撑起这样催人心肝的悲痛！“

　　听了他的肺腑之言，雨晴的眼泪越发如断了线的珠串，一滴滴打上他的前襟。良久，她才抬起迷蒙的双眼，带着哭腔道，“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听他没有回应，又将自己的肺腑话说了出口，“我知道，大清从未有嫡子继承大统，你有意让永琮…继承基业，今后，却不能够了。我只觉得对你心怀有愧——“

　　”是我的过错，都是我的过错，”弘历将头埋在她肩窝，哽咽道，“大清定鼎中原以来，历代皇帝都非正嫡继统，我是有这个念想，但若说是要嫡子继承大位，倒更是为了他是你我的儿子…从前自永琏去了，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永琮真真是那样聪慧，那样好的孩子，我才有了痴心妄想。我妄想得到先祖不曾得到的福分，才遭了这样的天谴…“

　　雨晴听了他这样一篇话，又是感慨又是悲痛，只得紧紧地回抱住他。又忽觉心胸中一阵堵塞，伏在他肩上咳嗽不住，好一番沉重的喘息。

　　”如今，”弘历忙松开了她，只给她拍着背，声音忽变得患得患失，“我什么嫡子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陪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好。“

　　“你悲，我便同你一处悲。你就是推我走，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执子之手…”

　　她却接不了下一句。

　　——

　　次日，目送了弘历去上早朝，雨晴才吩咐李玉，去将照顾了自己身子最久的钟太医叫到长春宫。

　　钟太医是宫里资历老的太医，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是圆润老成。诊过脉，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躬身等着皇后先开口。

　　”钟太医，“雨晴不急不缓地示意他起身，“你在本宫身边伺候了不下二十载，本宫的身子如何，恐怕你比我自己都清楚。”

　　“能在娘娘身边伺候，是微臣的福气，“钟太医忙诚惶诚恐道。

　　“你只说，本宫的身子到底如何？“

　　”这——“钟太医心中打着小鼓。皇后从来不是赏罚不分明、拿着太医出气的人，但他仍不敢擅自妄言。”娘娘吉人天相，调养时日就见好了，也是有的。”说的却没什么底气。

　　“本宫的身子，本宫自己知道，你若再遮遮掩掩，本宫可就真恼了，“雨晴柔柔地说着，仍是面上云淡风轻。

　　钟太医倒吸了一口凉气，先跪下，才颤颤巍巍地开口，”娘娘自从几年前小产，便添了不少病症，产下…悼敏皇子后，元气大伤，原先的病越发不见好了，近日又因郁结缠心…恐怕——“钟太医说着，抬头瞥了一眼皇后，不禁纳罕。若是后宫旁人，听了这样的话，早就不知道要怒成什么样了，皇后却是波澜不惊…

　　静静了良久，雨晴才开口，”如此，本宫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娘娘…”钟太医不置可否，只叩首下去。

　　“本宫明白了，”雨晴也不由叹气。”只是，若养心殿问了，你且说先前对本宫说的那番话便好了。“

　　”这——“钟太医欲言又止。

　　”钟太医从前可从未这般吞吞吐吐，“雨晴虽是调笑，但声音中难以抹去无尽的伤感、疲累。“皇上近日为了大小金川的战事忧心不已，你们若说错了话惹皇上更加烦心，本宫可要治你们的罪。”

　　“…是。”

　　”你且去吧，给本宫开几副药吧，要的就是让旁人看着安然无事，才好。“

　　”臣领旨。“钟太医无法，听皇后说得异常坚定，只得行礼，躬身退下。

　　这日钟太医才走了，长春宫外的太监便通报，说皇上来了。

　　“回来了，“弘历一进门，不假思索道。见她气色比前一日好些了，脸上不由露出了多日未展的笑容，随手摘了朝冠，解去披风。

　　不过三个字，雨晴听了，已湿了眼眶。在他心中，来了长春宫，才是”回来了。“她一改往日作风，只起身，却怔怔地忘了行礼，双眼迷离。

　　即便不曾听钟太医的一席话，她也隐约明白，永琮的死，是她的催命符。白头偕老，他们终究是做不到了…

　　天家夫妻间的情意，即便一路走来心心相印，仍是多了顾忌、仿徨。一直以来，她到底忘不了身份地位、忘不了富察家的荣辱。怕成了他治理江山社稷的绊脚石…怕背上一世的骂名，玷污了富察家的名誉…更怕帝王的爱，会令她粉身碎骨。

　　如今到了粉身碎骨之际，就什么都不怕了。

　　弘历由宫人服侍着换了常服，转身才见她此时看着自己发呆，心中疑惑，上前执起她的手道，“这是怎么了？”

　　雨晴凝视着他。仍是英俊绝伦、百看不厌的面庞，鼻若悬梁，一双剑眉下的双目深邃炯炯。三十多岁的男人，添了岁月沉滞的沉稳成熟，眉眼间的疼惜，不是为了旁人，而只为了她…从前的顾虑、惧怕，此时都显得那般渺小。都不重要了…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人。

　　弘历正欲询问她一番，却不料，雨晴松开他的手，径直将整个身子软软地贴上他，紧紧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小脸蹭在他衣襟上。他心中顿时涌上莫名的感动。也不知多久未曾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儿般的她。喉中哽咽，说不出话来，只得本能般地伸手搂住她尖瘦的背脊。

　　雨晴抬眼，注视着他含情脉脉的双眸，莞尔一笑。此时的她，已清清楚楚地知道要怎么做。无论上天给她多少最后的时间，她都要无所顾忌地爱他。劝他移驾别宫这样的话，她再说不出口了。即便心中滴血，她也要拿出最灿烂的笑容，给他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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