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末夏的夜晚，偶尔有些初秋的气息，徐风悄过，不再燥闷，顺畅舒心，就快是一个神清气爽的好季节，原以为不用像盛夏暑气炙烤的难以入睡、又容易惊醒……翻过浑浑噩噩的漫漫长夜，又是清晨……再见红彤彤的太阳……
　　东宫的丽正殿内，太子妃端坐，依旧高高在上，却已恍惚无神；秦王妃和秦王贵人匍匐，五体投地于前，不知多久，才闻郑懿似有若无的一句：“免了吧……”
　　“谢兄嫂……我们此来，是有一事。”长孙王妃深吸了一口，方缓缓直了身子，欲言又止。
　　“要我搬出东宫，是吗？”郑懿眉宇萧瑟，看似有气无力道，“搬到哪里？”
　　“陛下的意思是，净域寺。”长孙王妃说的不快。岂料，郑懿竟置若罔闻，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呵呵，我原以为要去‘掖庭’，没想到是回老宅，二郎倒是挺会挑地方，难为他这个精细人。”
　　“既已做得，便不想自欺。”杨旻本不作声，突然抬头看了郑懿一眼，便又低眉下去。
　　“难得旻旻能来我这里坐上一坐……‘金凤玉露’，大郎果真没有那个‘命’！”郑懿愣住，又是和蔼一笑，听不出喜怒，“我会照二郎的教命从事，你们可放心了？其实，他何必遣你们来，现在谁来还有分别？！”
　　“来请动兄嫂，非我等而不能为。”郑懿此态，长孙王妃心中更紧，没有半分底气，只能硬着头皮，双手交置于膝前，倾身道，“饮食起居，一如东宫。”
　　“待罪之人，哪还敢言衣食？我就叫人收拾，即刻就搬。”这最后一句，郑懿心中突兀既哀且恶，冷不丁，言语之中含了讥讽。长孙王妃默默听了，默默受了，除了微微颔首。怎道，一直垂目的杨旻，忽然直视郑懿，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还有一件事。”郑懿眉峰微抖，目不转睛审视杨旻，只闻她不急不慢：“请兄嫂留下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义。”
　　“……他们都还是孩子，和承乾、阿难、青雀、阿育一样的孩子。”静默的窒息，不知用了多少气力才提起这一口气，郑懿努力保持最后的克制。表面的和睦顿时凝固，暗涌的角力瞬间膨胀，可是杨旻，冰凉肃杀：“他们是孩子，他们都是李建成的孩子。”
　　“杨旻，你怎么能说的出口？！”郑懿咬牙切齿的咆哮道，冲到杨旻跟前，喘着粗气。
　　“我只是说了实话……”杨旻并无惧色，亦无愤怒，言语依旧平淡，然而一道晴天霹雳横空打下——杨旻脸颊上，顿生五道通红的指印！郑懿绝望已极，歇斯底里的摇着杨旻吼道：“人不独亲其亲，即使他们不是你的侄儿，也算得上你的外甥，你怎能说的如此绝情？你也为人母亲，生养辛苦，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你的孩子……”
　　“‘孩子’就是‘孩子’，无论有什么样的父母，他们都无从选择，他们都是无辜的‘孩子’……太子妃，如果现在要留下我的‘孩子’，至少我不会说出‘他们是和承道、承德、承训、承明、承义一样的孩子’，因为，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震破了的嘴角，浅浅的渗出血丝，杨旻没有抹去，任其滴下，只是她眼中闪烁强忍的泪光，却根本是她在控诉和谴责！郑懿呆住了，杨旻眼中是悲怆、是愤怒、是质问，而这些，本该是此时此刻属于她的，乾坤，真的变了吗？郑懿无力的瘫坐倒地，已经逆转的时空，她完全无力招架。
　　“杨旻，住口！”长孙王妃喝斥杨旻，扶住郑懿，却也是强弩之末——杨旻，反常且强烈，便是她自己都难以自持，胸口起伏了很久方才缓过，杨旻小心的拭去嘴角的血，方道：“……杨旻失言了。”
　　“陛下口谕，只说留下五位皇孙，交由大理寺，并没有交代如何处置。”长孙王妃好言告诉，不，是劝慰郑懿，尽可能心平气和，甚至可以说是低声下气——因为，这是谎言。
　　“……梁郡王李承业、渔阳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义阳王李承度呢？也没有交代如何处置？”郑懿缓缓转过脸，陌生的看着长孙王妃，漆黑的眼睛没有丁点星光。此景此情，长孙王妃，竟没由来的恐惧，半响才从嘴巴里含糊的发出一声：“……是。”
　　“哈哈哈哈……”狂笑放肆，划破长空，郑懿猛然推开长孙王妃，将她搡到旁边，举止张狂如鬼魅一般，阴阳怪气道，“阿音，你不会撒谎！你们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我会如他所愿！”
　　长孙王妃身不由己的战栗，无言以对，而杨旻不卑不亢的嘴脸，绝然依旧。往前，只有一条路，一条看得见又看不见的穷途末路！
　　交涉，不欢而散；东宫，除旧布新——郑懿，已经无法左右从今晚后的日子！既然一切已经不可逆转，即使从此两见相厌，视同陌路，其实也不甚要紧，不是吗？长孙王妃不愿再继续刺激郑懿，便与杨旻遁礼告退。
　　丽正殿的梁橼，就像从天而降的笞杖，一杖一杖打在长孙王妃的心上，今天的情形，果然没达到她的预想，反而演化成了最糟的态势——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更无法否认，是她面对兄嫂，愧而生怯，才邀杨旻同来，可谁曾想……长孙王妃看着杨旻一路少言寡语，越发不解甚至有些恼火，终于在过了安礼门之后，忍不住道：“旻旻，你今天太过分了……你那些话，叫大嫂往后怎么活？只会更加痛不欲生！”
　　“那音姊姊的话，可能实现？”谁知，杨旻不阴不阳；长孙王妃听来不悦，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不能——二郎的心思，你知我知。”
　　“既然不能实现，谎言被戳穿之后，又该怎么办……”杨旻，似乎自言自语，甚至有些木讷。
　　“五个孩子，已是无边冤孽，不可再把兄嫂也搭进去，二郎又是多要脸面的一个人……你是知道大嫂的脾气，如今丈夫死了，香火一根不剩，她能做出什么来我都不敢想——我觉的至少先稳一稳，过了这阵子再说，可你……”长孙王妃没往深处想，却也道了自己的顾虑，少不得对杨旻些许埋怨，“罢了，我也知道，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可就是……”
　　“……就是心里过不去，过不去也得过去，凭谁都要过去！音姊姊，如果还有来生，你还想走进这‘皇家’吗？”杨旻，惆怅无尽——其实，她悟的是自己，也只是自己！如此这般，长孙王妃停住脚步，审视杨旻，开始能品出点滴滋味，方惶恐恍然：“我其实今生，也没想过走进‘皇家’，可就是不知不觉，越走越深。旻旻，你可是想起了酅……？”
　　“皇家，只有‘皇’，没有‘家’；若是没了‘皇’，那便连‘命’都没有了，不论鹤发童颜……所以除了往前，我们无处可逃，无路可走；可一直往前走，就会沾染更多的鲜血，什么人的都会有！”杨旻也驻足黯然道，正对着玄武门的中轴，边说边又裹紧了自己的披帛，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竟没有感觉，“这是致命顽疾，需下猛药，过得了那就过了，过不了还不如不过！”
　　“旻旻，你过了吗？”长孙王妃心中顿时如夏涝溃堤般垮塌：那件事，虽然她在杨旻面前只字未提过，但是以杨旻的聪慧与细心，想必早已知晓，只是沉默而已——武德二年，酅国公杨侑的鸩酒，正是李建成亲手奉上。
　　“呵呵，音姊姊，我要是‘过不了’，还能活到今天吗？其实我没怨姊姊，有些人生，我已经理解了九年，也求索了九年，而姐姐和兄嫂，从昨天才开始真正的去尝试了解。”杨旻若有所思的仰视着巍峨的玄武门，目不斜视，流露出隐约“欣赏”和“玩味”，“胜者王侯、败者骨朽……从今以去，愿不生帝王尊贵之家……永不生帝王尊贵之家……”
　　玄蝉将残，凉风初起，所过之处，枝摇叶曳，难能可贵的一片安逸！岁月苍茫的瓮城城墙，挡住阳光，形成影子，被拉长投射在地面上，竟全无半分雄浑气势。
　　就当此时，一阵由远及近、急速厚重的脚步声，且一路跑一路喊：“不好了，太子妃……太子妃要在东宫自焚！”
　　“什么？大王知道吗？”惊闻之下，长孙王妃回首失声叫道，杨旻也转过脸来，愣住了——来人是原来东宫的一名宦者。
　　“已经……派人……去通禀了。”宦者上气不接下气道。
　　“太子妃现在怎样？”长孙王妃焦急难掩，一把抓住宦者问道。
　　“浑身……上下……淋满了……桐油。” 宦者弯着腰，喘的厉害，结结巴巴。
　　“她如果死在‘东宫’，那……不行，我得拦住，快走，现在就去！”刻不容缓，已经不容多想，长孙王妃冷静下来，立刻便打定主意，再回东宫；刚要迈步却又想起杨旻，迟疑的内心，其实并不想杨旻再去，以免火上浇油，虽然她的话也对——却要如何去说？长孙王妃不自然的瞥了一眼，正发现杨旻已然注视自己，见她看见了，倏忽嫣然一笑道：“姊姊必是在想，旻旻该怎么办呢？可是个‘祸害’呢！”
　　“旻旻，这个时候你还贫嘴。我不瞒你，你还是别去了，我怕……”心中所想出自杨旻口中的调侃，长孙王妃顷刻松了口气，竟被揶揄的失了笑。
　　“我明白，药引子不是药，更不能多用！快去吧……还赶得及。”杨旻笑着，叫长孙王妃放心，长孙王妃只颔首相视，便带着随从忣忣远去。人群越来越小，杨旻渐渐收了笑容，默默转向洞开深邃的玄武门，矗立着一动不动，静静看了许久，内心说不清是释然还是遗憾：“冤魂？厉鬼？又是何苦呢？皇宫之内，几时少见过？既难割舍，便难决断，何苦枉顾，再世为人？还是没过去，没过去……”
　　长孙王妃，终究未能赶得及，恐怖的一幕赫然眼前——那一团气势汹汹的怒火，凄厉的诅咒和痛苦的挣扎，都随着浓密的黑烟腾上青云，带着血腥的味道，飘散在东宫的天空下，深刻烙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更沉重激撞的长孙王妃坠无可坠：便在崇教殿后的青石阶上，匆匆赶来的李世民，圆睁双目、双拳紧攥、一言不发，静止的好像一尊三彩狰狞的镇墓兽。
　　这殊死惨淡的人寰，今生今世，如何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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