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殇[霹雳-戢武王]

　　禳命女。杀戮碎岛最高祭司。王树殿的傀儡。王女湘灵。贱女……还有吗？

　　还有吗？

　　那是小小的女孩，单薄的衣裳，披散的金发，冰天雪地里孤身跪在台阶之下，冻得青紫的脸没有任何血色，全身上下已经失去知觉，只知道维持这一个姿态，作为早课迟到的惩罚。

　　高大厚重的宫殿森然地俯瞰着脚底，即便是环顾四周也空无一人，在意识模糊的时候，苍凉的雪上似乎升起星子，那仿佛是风吹过枝梢哗啦哗啦的声音，可下一秒所有的叶子似乎都在顷刻之间便落尽，有什么河流一样的东西从周身涌过去，听不到，看不到，知觉陷入黑色的地域，可，那是谁的双手，是谁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温暖。

　　她该是厌恶着这片土地的啊，杀戮，剥夺，鄙夷，蔑视，对女性如此不公平的土地，年幼时分，甚至每每入睡时分便听到有无声寂寥的凄鸣在回荡，沉夜滩上的尸骸，只是无意闯入偷偷看了那么眼，便化成梦魇抵死纠缠无法脱解，令人作呕，令人想要逃离。

　　她关在这个庞大的牢笼里，无数次地想象，外面的世界该是如何，不止断地猜测，碎岛之外广袤的天宇会是怎样的模样。孤单单在王庭深长的走廊中走过，看到王殿高高在上的王座中兄长英姿俊傲的脸，是羡慕的吧……明明，是双胎而生，兄长在光明中享受万人膜拜，而她只能留在阴影里，走不过这一个囚牢。

　　可这也是养育她的土壤，熟悉到深刻入骨髓的气息，那样懦弱的她，那样无能的她，抱着毫无用处的权杖，只能茫然站立，不知所措。

　　唯一的温暖，似乎只有来自佛狱的那一位翠姐姐。总是在花开的时候，撑伞款款行来的女子，温婉又贴心，美丽又柔和，漫长的岁月中，陪伴她，使她不至于孤单寂寞。

　　而她爱上那个黎明之前走入醉花亭的男子——为她打开一片新天地的男子。未见他时，已经在心中揣度过无数回，见到的第一眼，便刻入胸膛，此后种种，心甘情愿，再难逃脱。

　　漫天的枫红如血般飘洒，她苦苦哀求，想要逃离，哪知走出了这一个囚牢，却又踏入另一场桎梏，化为石像的百千年里，连鲜血都冷却成了毫无温度的石渣，心被封印，绝望，那是只能伫立在地方永失所爱的绝望，苦苦追寻却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的哀恸。

　　那个手执羽扇踏着枫红而来的男人，即使容颜变了，即使名字变了，仍旧是，第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般，抛弃一切也想跟上他的步伐，可世间，为何总有那许多的苦难，那许多的折磨……得不到的，终究还是得不到。

　　辜负了一直温柔陪伴至死不渝的翠姐姐，对另一个一往情深执着相随的男人不屑一顾，那条路太远，走得太辛苦太辛苦，可心，却不是铁石铸成，怎可能……无动于衷，怎可能……可为何总有人傻到那般地步呢？

　　她什么都留不住。她谁都留不住。

　　一直到最后，当王兄的身份暴露之时，她才终于懂得，终于透彻。只是，太迟了，太迟了，那些温暖，始终都陪伴在身侧，只是她忘了回头去看一眼，她竟一直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

　　百刑拘魂，万戮枷身，跪在杀戮碎岛最为残酷之地的屠刑刺台之时，溅血的头颅落地，又是谁的哭声，回荡在耳边，绕久不去……

　　她看见碎岛的梨花，如暮云般盛放王庭的美景，天边夕阳西沉，滚滚的海水仿佛沸腾般铺陈满金红色的霞光，壮观到撕心裂肺的惨烈。那一场，注定的湮灭，那一局，注定的宿命。

　　星辰大海化为灰烬，黑色冥莲如火般燃烧，那是她的兄长——不，是姐姐——一直以来都保护着她的姐姐，不遗余力守候着她的姐姐，以自己的方式永远爱着她的姐姐，这杀戮碎岛的救赎，为了她的死，亲手毁灭碎岛的根基……冰雪的女王持戟向天，玄舸破空，带着这一场壮烈的风云走向末路。

　　禳命女。谁都救不了的禳命女。开启碎岛灭亡序幕的禳命女。从来不曾尽过王族职责的禳命女。软弱又悲懦一无用处的禳命女。

　　*

　　她在梦中醒不过来。

　　泪水汹涌，不停滑落，打湿了枕头，她在梦里挣扎，低呼，嘶吼，绝望，可她醒不过来，醒不过来。

　　明明知道那是假的，那全是假的——她手上已经握住了真实的权柄，整个王树殿在她面前都要俯下头颅；杀戮碎岛的女人已经不再卑微如尘土，纤弱的双手也能握住支柱的一部分；王座之上的救赎至高无上，王兄，怎可能是女人，怎可能被子民所抛弃……碎岛，即使硬抗佛狱与慈光亦有一战之力，三方制衡，结局怎会迈入注定的毁灭——假的！全是假的！

　　那些她认识的她不认识的，她所爱的又或者爱着她的，一切全是假的！只是梦罢了！是梦！

　　可那些画面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真实——竟是如此真实啊！

　　它真实得甚至能让她感受到刀锋砍断脖颈的痛楚，那些拼命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声音来的无望，灵魂被禁锢无法逃脱的罪孽……那究竟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

　　那一道命运的轨迹驶向的未来，究竟预示着什么呢？为什么会让她看到，为什么……

　　原来翠姐姐，竟是爱着她的吗……那样深沉那样绝望的爱，可她，竟从未觉察到，那时候苦苦哀求时看到脸上滑下的泪，让人痛得如此惨烈。

　　原来那位慈光之塔的贤者，会与她经历那么多，同样绝望的爱，永远握不住的手……最后飘落的那一页绢帕，素白得那样触目惊心……

　　原来，还有那样偏执的男人爱着她啊……如她一样的，仅仅一个契机，没有来由没有原因地，就那样爱上，近乎疯掉，近乎痴狂，明明知道无望，明明知道……

　　这是梦……是梦……她知道这是梦的……可是心神沉浸难拔，无法醒来无法醒来啊。

　　她梦到高崖之上伫立的王者——她永远的姐姐。白色的战甲，透明的水晶，冰雪的女王背负着双手，仍由狂风夹杂着雪粒狂飘而过，那风中乱舞的，是谁的忧伤，是谁的痛苦？

　　“湘灵啊，不要害怕，吾之双肩，会为你担下所有的风雨。不要害怕。就这样干干净净地，一直任性地活着，离开这个囚牢，走得远远的，去过吾曾经渴望的生活。”

　　“……那样的话，吾也一样能感到幸福。”

　　苦境流离的无尽追杀，王者泣血的战云梦泽，一个又一个的人离开，最后的毁灭……杀戮碎岛最纯净血脉的断绝……

　　然后，整个碎岛，沉入暗无边际的宇宙。

　　姐姐，姐姐，累吗？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担子，累吗？你累吗？

　　姐姐，姐姐啊，你知道吗？我多想再听你唤我一声……湘灵。

　　梦为什么总是不醒呢？为什么总是不醒呢？那样的未来，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啊！一切都不符合事实啊！为什么，她会梦到那样的故事呢……

　　眼泪，不断淌落，不断，不断，像是，要将身体中所有的水分都流完。

　　口中喃喃的，依然，还是……姐姐……

　　*

　　祭天台。

　　巨大的王树冰晶缭绕，枝叶剔透明朗，静谧如斯。

　　杀戮碎岛的王者背负着双手，静静伫立在树前，背后是星辰与海洋，视线所及处，是王树枝叶繁茂层叠之后，那被冰晶团绕的深处，隐约可见的两个仿佛心脏般的白色胎果。

　　湘灵匆匆赶上祭天台，浅金色的长发散落满肩，衣衫亦是凌乱，面容憔悴得仍旧挂着泪痕，眼眶全是红的：“王……王兄！”

　　她哽咽着扑到兄长的怀里，颤抖的双手紧紧拥抱着面前那人，才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啦哗啦往下淌。

　　戢武王慌了神，连连追问出了何事，可是湘灵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她的衣服哭得昏天暗地。

　　杀戮碎岛大祭祀，回到碎岛手握权柄立足高位以来便从未再流过泪的禳命女，坚韧稳重已经能担当一面的禳命女，像一个孩子般死死抱着兄长的腰，哭得仿佛剐了心、断了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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