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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
初冬的风已经带着刮人的冷痛,漫山遍野的动物开始各显神通地熬冬。
一只熊绕过了那片两脚兽聚集地,它也困惑过,她们为何在冬季到来时不好好囤积食物,而是跑来高墙外傻站。
思来想去,大抵是因为傻。
因此它庞大的身躯轻巧地离开两脚兽驻扎的领地,聪明地去觅食了。
一只熊罴的离开或许解决了平民的危机,但解决不了天汇城被围的困境。
望青人隔三岔五就在城下挑衅,城头上的守军虽气愤,却也不能做什么,她们连射一箭泄愤都不行。
主力已失,主将已死,如今的天汇什么都是不能浪费的,因此箭矢也格外贵重。
再有神秘人四处纵火,又是烧粮仓又是烧大户人家的库房,天汇城真真要被榨干了。
怎么会呢?听到这消息的氏族子就很震惊。
她待在暖房中,腿上盖着毛茸茸的皮草。炭火烧得旺,将她的脸熏得发红,稍稍打开窗,那冻人的寒风竟显得凉爽。
漂亮的小童忙前忙后,将壶中煎得澄亮的茶水倒进玉杯。他的技巧高超极了,能让茶杯触手尤温,茶水入口不烫舌,不会让主人家喝上一口滚烫的茶水后大发雷霆。
氏族子抿了一口茶,温和道:“阁下不妨试一试这茶,正是翠色含烟,豆香沁脾。”
来人拿起茶杯,全不在乎茶杯温不温,茶水烫不烫,更不会在乎壶中是云腴浮翠还是旗枪林立,杯中是喉韵生津还是冰瓯雪碗。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眼睛只死死盯着氏族子,牛嚼牡丹地喝了茶,就开口道:“姬主欲亡天会否?”
氏族子的眼中多了几分不悦,说不准是为好茶被糟蹋还是她如此无礼的话。可姬主到底是有涵养的,她不曾发难,只问:“阁下何出此言?”
来人正色道:“望青人围了天汇城,此番当尽心筹措军粮,而非征收赋税。各家尚有守军,诸位勠力同心,天汇何愁不胜!”
姬主的耐心耗尽了。
这人不是一个优秀的说客,因此她皱着眉头,炉火般温暖的面庞似乎都冷下来。
说客愣愣地看着她,眼神黯淡下来。她仓促起身,草草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走出那间让人发汗的暖房,冬风一吹,说客只觉身和心一样凉。
她走上大街,脚步虚浮又迷茫。
说客想不通:这么浅显的道理,氏族的姬主们怎么就不明白呢?难道是傻吗?
不远处,小吏正蛮横地从一户人家屋中扯出一袋麦子。她刻薄骂道:“杀千刀的蠢货!没有韩家护着,望青人早把你们拉去做奴仆了!大人日日下矿时时不得闲,孩子也片了下酒!如今主人家遭难,你们还不帮衬一份?”
哪有这样的道理,怎么有这样的道理!
粮仓被烧,就要她们硬生生补上缺漏,城中大户被烧,也要她们补上缺漏!望青那位娘娘给孩童讲的故事里,也就女娲这么能补了!她们个个都是创世神不成?!
硬要补,那咬咬牙,再搜刮一点存粮,棺材缝里的铜钱也要扣出来,连棺材也给你拉走了,卖几个孩子,甚至大人也卖几个,说不定就补上了。
可贵人家的账房娘子是极会算账的,那算盘上下一打,该她们还的不该她们还的,全都要她们还了。
幼童在土屋矮房里号啕大哭,却盖不过小吏催促交税的声音。她催完,人家但凡有一丝犹豫就要遭打骂。
大人是不曾哭的,可她们含着泪,想质问却说不出话来。
今秋的税,她们交过了啊!如今这份又是哪个名目的税!
有人气得不行,家人阻拦不及,她就站起来同小吏据理力争:“我们交过税了!算赋口赋户赋都交了!你们说要打仗,要多收一百钱,我们家也给了的——”
卫兵一刀捅进她的肚子。
刀刃抽出来,热血和内脏就洒在那袋麦子上,暖洋洋地腾升起白雾,仿佛餐饭已经出锅,只等着人来吃了。
家人阻拦的手还伸在半空中,见状,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瞬间双目四行泪,山石崩塌似的滚落。
她却只连忙捂住孩童的嘴,自己咬着牙低着头,泪流不止地连连磕头:“官人息怒,官人息怒!”
倒地的女妖体温渐渐与天时一般,她躺在血泊中,怒目圆睁,瞪着小吏与卫兵,似乎还不服气。
小吏用手帕捂住鼻子,嫌恶地踢开那颗头颅,让卫兵扛上充当税赋的小麦,又从屋中强硬抓出两只鸡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卫兵也嫌弃那袋麦子,热乎乎黏腻腻地沾着血,要弄脏衣服的。她谄媚地找小吏打商量:“好姐姐,我同阿六换一下,让她抗这个,成不?”
小吏得意地眯着眼,受了她一会奉承,才甩甩帕子开了金口:“她力气大,也该她抗。”
那两只鸡被绑着翅膀丢到板车上,茫然的畜生低声咯咯着,听不懂身旁人在说什么。
可土屋中,失去了妹妹的人家是听得懂的。
渐渐远去的小吏说:“你带茱萸了吗?一会杀了鸡,撒两把炖汤,滋味可好了!”
姐姐深深伏在地上,眼泪洇湿了往日里飞尘不断的土地。孩童的嘴前失去阻挡,她先是茫然,而后若有所觉地爬着往前去,趴在她另一位母亲身上,呆愣愣喊着:“阿娘,阿娘……”
阿娘是回答了的,随着孩子的呼唤,她尸身下溢出一汪血,直流到姐姐身前。
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也望着她,似乎在愤懑伤心。
……阿姐,阿姐,你为什么不杀了她,为什么不替我报仇?
女妖流完了泪,麻木地站起来,将啼哭不已的孩童交给邻居,用一张破烂草席卷起妹妹的尸体,光着脚拖到郊外。她的手脚都是粗大有力的,往日里也是种庄稼的好手,如今刨坑挖地自然不在话下。
寒风刺骨,针扎一样吹在脸上,眼泪冻干了,在那张愁苦苍老的脸上留下一道白痕。
她需得快点,否则下了雪,地冻严实了,要拿农具来挖地,太伤工具了。明年还要活啊,农具坏了,她们又要出一笔钱向官府租借,否则种不出粮食,怎么交税呢?
女妖骨节粗大的手在地上刨了会,又疼又冻。她一时茫然起来,不知道肉长的手要怎么对抗这坚而冷的大地。那妹妹能葬在哪呢?
要像阿母曾给她讲过的故事那样,学着山民,把尸骸放在高山上,等鹰隼带她去高天吗?
可她上不得高山,也不知哪有那样神圣又好心的鹰隼愿意带妹妹去高天。
可她妹妹生长在这天地间,既不曾怨过天,也不曾恨过地,为何天地皆不容她呢?!
她想大哭,又担心误了时辰,只能任由眼泪安静掉下,一面快马加鞭地刨土。
“咚!”一旁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女妖吓了一跳,她泪眼婆娑地望去,却见是个兵,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她连滚带爬地往反方向逃去,跑了一会,又停下,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她先是看了眼妹妹的尸体,又鼓足勇气看向那个士兵。这仔细一看,女妖不由得惊讶。这样的军甲,似乎不是天汇军?
女妖这么想着,又打了个寒战。
她想起小吏所说的望青人,青面獠牙,四手五眼,一天要吃三个小孩!要抓了她们去矿洞里挖到死,片了她们的孩子下酒!
她又想逃了。
可她被望青人盔甲下的事物吸引了,眼神彻底黏在上面,一移开,心就怦怦跳。
……那是一件厚实的寒衣。
忽然地,有无数只手从那件寒衣里伸出来,死死拽住了女妖。她被庄稼、赋税和家人占据了一辈子的大脑忽然冒出许多新鲜情绪,比如嫉妒。
这些年轻人,她们凭什么穿这么好的衣服?她是过过日子的,要填出这样的弧度,里头定然不是木屑芦花!那都是真真切切的棉,能让身体暖和起来的棉呀!
她大女儿在外守城,前些日子回家才抱怨过家中备的寒衣太薄,害她射箭准头都差了。倘若她的胳膊再暖和一点,能使上的劲就更多,一定能杀掉那个小将军!到那时,她能讨多少赏啊……
得了赏,阿娘的病就有得治了……
想起已经死去的妹妹,女妖又忍不住落泪。
不必要赏了,不必要了!已经没有要你赏赐治病的人了!
可日子还要过,她们还要活。打完这仗就好了,年轻人走了就好了,春天会来,她们可以再次种出庄稼,紧巴巴地交完各种赋税,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难得的饱饭……
女妖捂住因联想咕咕叫起来的肚子,忍住害怕,死死咬住蠢蠢欲动要打颤的牙冠,靠近那个似乎昏倒在地的望青人。她颤抖着伸手,轻轻一扒那身铮亮厚实的盔甲,居然扒动了!
盔甲的移动让女妖惊弓之鸟般跳起,见望青人依旧不醒,她索性咬牙扑上去,用尽力气把盔甲掀开,仿佛打开一只膏肉满满的螃蟹,露出内里饱满的美味。
女妖看着那件完整崭新的棉衣,眼睛就发绿了,什么害怕担忧都抛到脑后,连忙将棉衣扒下,死死抱在怀里。
她的心脏狂跳,头脑也发热,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这时,女妖看向望青人的眼神就变了。她想,她大女儿在城墙上防的就是这些人,杀了这个,也算给女儿帮忙了吧?望青人败了,她们就又能回到以前的日子……
看啊,这个望青人这么壮实,到了战场上,一定是女儿的大敌!没准女儿就可能被她杀死呢?女妖想到这,目光移向她腰间的环首刀。
女妖咽了咽口水,将棉衣穿在身上,既腾出手,又靠温暖增加了一些勇气。她拔出沉重的铁刀,对着望青人的胸膛,高高举起环首刀。明亮的刀面在她眼前晃了晃,刺得女妖眼睛疼。
太亮了。
她忽然想起了卫兵捅向妹妹的那一刀,那么果断干脆,那么明亮……和这把刀一样。
女妖猛地低头呜咽,环首刀掉在一旁,金属清脆地响着。
最终,她只是将棉衣裹在沾血的草席里,闷头跑回家。
妹妹,妹妹……你且等一等,再等一等,你就能安息了。
女妖喘着粗气,把棉衣塞在干草最下层,一时又担心稻草划伤了衣服,可拿出来又担心遭人觊觎。她兀自忧心许久,孩子在邻家呜呜哭起来,女妖才赶紧去接人。
孩子哭着要阿娘,又惹得女妖潸然泪下。
末了,她擦擦眼泪,重新打点起家中仅剩的家当。这么多年来积累的肌肉记忆已经足够让她心不在焉也能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将哭惨的小女儿哄睡,女妖枯坐在家门口,身后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阿母!”大女儿守城归来,远远地喊她。
“春花阿母!”大女儿喊了她的名字,正一步步靠近。
春花终于双目无神地看向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大女儿的脚步停住,她看见了地上的血迹,脸色瞬间白了。
春花扑上去,放声大哭:“儿啊,你阿娘没了!”
……
“你不要命了吗!”队官一巴掌扇在士兵脑袋上,气得眼前发黑。
士兵闷闷地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队官骂她:“寒衣也能丢,你开什么玩笑!娘娘攒这些衣食供着咱们容易吗?你个败家玩意!”
士兵就乖乖挨骂,等队官消了气,她小心问道:“我还能要一件新的不?”
队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哆嗦的巴掌再次盖下来了!
“混账!”
士兵又低下头,还有闲心抠了抠盔甲的泥巴。
定安将军注意到她们,立刻走了过来,她的语气有些不悦:“怎么回事?”
队官和士兵立刻向她敬礼:“将军!”
定安将军问:“我问你们这么个事,行礼干嘛?”
队官呆了一下,她尴尬笑笑,有点愁眉苦脸,又有点恨铁不成钢。“这混账把寒衣弄丢了。”队官小心地搓搓手,试探道,“是她不是,我已严厉教训过了!将军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多发一件给她,这天寒地冻的没有寒衣要出事啊!”
“就拿她军饷抵!我保证,她这次一定不会弄丢了!”
士兵听了她的话,感动至极:“队长!我不会一定不会再弄丢了!”
队官很想再拍她一巴掌,跟自己保证顶什么用,跟定安将军保证啊!蠢货!
定安将军就看向蠢货士兵,她问:“你怎么保证你不会再丢?”
队官那口气就提上来了。
士兵昂首挺胸,骄傲道:“我上回是故意的啊,这次一定不丢!”
队官眼前一黑。
……蠢货,可以进博物馆的蠢货!
队官一时之间甚至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一次愚蠢的坦白还是一句愚蠢的借口。
定安将军也被她整懵了,愣愣道:“你故意的?”
蠢货士兵就开了话匣子,把定安将军说得一愣一愣的。
……哎呀,她原也不想丢,可那人太可怜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那刨坟,边刨边哭,似乎是要埋葬家人呢。她穿得那么少,一看就是穷苦人家,不如装晕让她扒“尸”,也好熬过这个冬天。
队官听完她的前因后果,那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梗得胸口疼。
定安将军也没反应。于是队官就来不及在乎那口气了,急忙揣测起上司的心思,争取保住这蠢货的命。
“做得不错,一会去领新寒衣。”定安将军说。
“嗝!”队官那口气出来了。
看着下属和上司的眼神,她瞬间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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