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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塞满了速冻饺子和方便面。
纪书漾懒得开火,随便对付一口。
律所那边赵康年发了通知,全面转为线上办公。他对着电脑处理堆积的案卷,屏幕上的字却常常模糊成一片。
武汉的新闻铺天盖地,医院人满为患的镜头,医生护士脸上被口罩勒出的深痕,还有那不断攀升的、冰冷的死亡数字……
每一个画面都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这天傍晚,纪书漾正对着屏幕上一份复杂的股权转让协议走神,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抬起头。
纪时泽回来了。
比前两天更憔悴,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下巴上的胡茬冒了出来。
他没穿外套,只套着医院的洗手衣,外面罩了件薄羽绒马甲,身上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他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袋,鼓鼓囊囊。
纪书漾的心猛地一沉。
纪时泽没看他,径直走到客厅,把旅行袋放在地上。
他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消毒洗手液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手,水声哗哗地响。
洗完,他走到客厅,在沙发角落坐下,身体陷进去,闭上眼睛,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定了?”纪书漾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纪时泽没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明早八点,医院集合,直飞武汉。”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确切的时间,纪书漾的还是抽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纪时泽睁开眼,目光落在墙角堆放的防护物资上。
“东西我都分好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耗尽心力后的平静,“N95口罩和酒精免洗凝胶给你留了三分之二,放在你房间衣柜下面那个收纳箱里。防护服我用不上那么多,只带两套备用,而且医院还给发。消毒液家里还有大半桶,够你用一阵子。”
他像是在交代一件与己无关的工作,条理清晰,语气平板。
“律所那边,赵律师如果问起……”纪书漾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跟他说过了,家里有事,请假。”纪时泽打断他,站起身,“我收拾东西。”他走向卧室。
纪书漾跟着站起来,看着他拉开衣柜,拿出几件深色的、方便活动的保暖内衣和厚袜子,叠好,放进那个半旧的旅行袋。
动作麻利,没有丝毫犹豫。
“去了……住哪里?”纪书漾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背影。
“到了才知道。可能是医院附近征用的酒店,也可能是体育馆改的宿舍。”
纪时泽头也不回,把几盒常用药塞进袋子的夹层。
“吃的呢?”
“统一配给。”
“防护……”纪书漾的声音哽了一下,“千万……千万小心。”
纪时泽拉上旅行袋拉链的动作顿住了。
他背对着纪书漾,沉默了几秒。
“知道。”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他提起旅行袋,转过身。
目光第一次落在纪书漾脸上,带着一种深重的、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别的什么。
“我……”纪书漾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别去”,想说他害怕,想说如果他出事自己怎么办……
但这些话在纪时泽平静的、近乎悲壮的决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纪时泽看着他,镜片后的眸光深不见底。他往前走了一步,停在纪书漾面前。
两人离得很近。
一只冰凉的手抬了起来,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迟疑,轻轻拂过纪书漾紧蹙的眉心。
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扫过,却带着沉重的温度。
“别垮了。”纪时泽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像呓语,“在家,好好的。”
那只手很快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只是一个错觉。
纪时泽提起旅行袋,绕过他,走向门口。
“我走了。”他换好鞋,拉开门。外面深冬的寒气猛地涌进来。
纪书漾站在原地,背对着门口,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能听到拉链被拉上的细微声响,能听到钥匙被放进口袋的摩擦声,能听到门被轻轻带上的“咔哒”轻响。
然后,是楼道里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着。
纪书漾慢慢转过身,看着紧闭的防盗门。门上鲜红的春联刺得他眼睛生疼。
“平安如意千般好,人顺家和万事兴”。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冰凉的湿意。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像头被激怒的困兽,几步冲到玄关,“哐当”一声大力拉开防盗门。冰冷的夜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扑面而来。
“纪时泽!”他冲着空荡的楼道嘶吼,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撞出回响。
脚步声在下一层楼梯拐角处停住了。几秒钟后,纪时泽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楼梯口。
他提着那个半旧的旅行袋,站在比他低半层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他。
楼道昏黄的感应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依旧。
“还有事?”他的声音不高,穿透冰冷的空气传来。
纪书漾扶着冰冷的门框,胸口剧烈起伏,所有压抑的恐慌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炸开:“有事?!你他妈问我还有事?!纪时泽,你脑子被手术刀切了吗?!”
“那是武汉!是疫区!是吃人的地方!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穿上白大褂真当自己刀枪不入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楼下似乎传来邻居家开窗的细微声响。
纪时泽站在台阶上,身形挺拔。
他沉默地听着,任由那些带着恐惧和怨毒的质问砸过来。
直到纪书漾吼得气息不稳,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纪书漾的嘶喊:“说完了?你闹够了吗?第几次了”
纪书漾被他平静的语调激得更加狂怒:“没完!你告诉我!你去了,要是……要是……”
那个字眼烫得他喉咙发紧,怎么也吐不出来,最终化作更激烈的控诉,“你想过我没有?!你走了,我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天天对着新闻担惊受怕?!等着哪天接到电话说你感染了?说你……”
“够了!”纪时泽的声音陡然拔高,精准地切断了他后面的话他往上踏了一步,站在与纪书漾同一层台阶上,距离瞬间拉近。
“纪书漾,”他盯着他,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你听清楚。我去,不是逞英雄,不是当救世主。”
“是因为那里躺满了等死的人!他们没得选!我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责任,去拉他们一把!这跟我穿不穿白大褂没关系!跟我是不是你哥也没关系!这是人该做的事!”
纪书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眼底却一片赤红,“那我的责任呢?!我对你的责任呢?!纪时泽,你是我哥!是我……”
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咬碎在齿间,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你答应过妈要照顾我!你就是这么照顾的?把我一个人扔下,去送死?!”
“没人想死!”纪时泽的声音也陡然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嘶哑,他猛地向前一步,“防护到位,流程规范,就能把风险降到最低!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救命!”
“放屁!”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一把抓住纪时泽胸前的羽绒服,力道大得几乎将人拽倒,两人鼻尖几乎相碰,呼吸间全是对方急促的气息:你说得轻巧!防护到位?新闻里那些医生护士防护到位了吗?!”
“他们倒下的还少吗?!那是病毒!看不见摸不着!你怎么防?!靠你那点破责任心吗?!”
“纪时泽,你自私!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你只想着你那点救人的念头!你根本就没想过我!没想过你要是回不来,我怎么办?!”
纪时泽被他抓着衣服,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他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纪书漾崩溃扭曲的脸。
那里面深埋的恐惧、愤怒、还有依赖,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冰封的理智。
他眼底深处那根名为“责任”的弦,似乎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情感狠狠拉扯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他猛地抬手,不是推开,而是用力扣住了纪书漾抓着他衣襟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纪书漾骨头生疼。
“那你想我怎么样?!”纪时泽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濒临爆发的火山,带着一种纪书漾从未听过的、混杂着疲惫、痛苦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嘶哑,“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眼睁睁看着新闻里一天天死那么多人?!”
“看着我的同行一批批倒下去?!然后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病毒就蔓延到岁城,蔓延到这个屋子?!那样你就安心了?!”
他猛地将纪书漾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扯开,力道之大让纪书漾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防盗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纪书漾,你告诉我!”纪时泽逼近一步,直刺纪书漾眼底,“躲着,等着,然后呢?祈祷病毒放过我们?祈祷它永远到不了岁城?还是祈祷万一它来了,有别的‘傻子’顶上去?!”
他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残酷,“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傻子!总得有人去!今天是我,明天可能是别人!”
“但我有这个能力,我就该去!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选择!”
“你的命……”纪书漾靠着冰冷的门板,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眼底那片决绝,所有的愤怒和质问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下灭顶的绝望和冰凉。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轻得像呓语,“好……好……你的命……你的选择……”他慢慢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片死寂。
只有彼此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里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感应灯再次微弱地亮起。
纪书漾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看着纪时泽,看着他还紧紧攥着旅行袋带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滚吧。”他声音沙哑,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去救你的命。去当你的英雄。”
纪时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愧疚、痛苦、不舍……无数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片沉默的死寂。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纪书漾一眼,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提着那个沉重的旅行袋,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由清晰到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楼下的铁门关闭声中。
纪书漾依旧靠着冰冷的门板。
感应灯再次熄灭,黑暗彻底将他吞没。
只有脸上冰凉的湿意,无声地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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