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帝后

作者:外星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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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阳日常


      此后,徐仪没有再提那天的事,她只是比往常更频繁地出入王府,带着田禾与几个侍卫,去探看那些随军驻扎在凤阳的将士家眷。

      而她很快就等来了一个机会。

      这日午后,天色愈发阴晦,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徐仪的车驾停在了一片低矮的军户房舍外,这里是秦王朱樉麾下亲兵的家眷聚居处。

      还没走近,一阵压抑的、细碎的哭声便钻进了耳朵。

      徐仪脚步一顿,托田禾上前打探了一番。

      不多时,田禾折返,面色沉重地禀报:“王妃,是张百户家。前日操练时,他不慎在秦王面前碰翻了兵器架,当场被施以重刑……在床上熬了两日,今早没气儿了。”

      徐仪的指尖倏地一凉。

      “就为这点小错?”

      田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压抑的愤懑:“邻里还说,秦王嫌他晦气,连带着同伍的两位兵士也遭了殃,说他们平日疏于管教,一并被打得奄奄一息,至今生死未卜。”

      徐仪只觉荒唐至极,胸中一股郁气翻涌。待回过神来,她已行至那扇虚掩的柴扉前。

      屋内光线晦暗,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袄裙的妇人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娃,母子二人哭得几欲断气。

      旁边还站着两个妇人,同样是眼圈红肿,一脸的惶恐与无助。

      见到徐仪进来,几个妇人吓了一跳,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

      徐仪喉间发涩,一时竟寻不出半句宽慰之言,于是只让田禾将带来的米面布匹留下。

      临走时,她忍不住回头,那对母子仍蜷在角落,如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那般无路可走,无计可施的模样,倏地撕开她的记忆,周瑶光死不瞑目的眼神,孙贵妃咽气时苍白的容颜,谢颖文身下漫开的血泊,一幕幕在眼前交错翻涌。

      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如冰水浇头,她攥紧掌心,指甲深深陷进皮肉,却压不住心底那团无处宣泄的悲愤。

      朱樉对麾下士卒向来严苛,动辄施以重刑。过了几日,听说又有几个士兵因操练时动作不够迅疾,被朱樉当众杖责。其中两人伤重不治,另有三人虽捡回性命,却也落下残疾,再无法上阵。

      朱樉一纸令下,要将这些死伤士兵的妻儿发落给军中其他士卒。

      这些女人大多拖儿带女,本就艰难度日,如今丈夫惨死,自己又要被当作物件般分配,哭得撕心裂肺,却无人敢为她们做主。

      田禾来燕王府报信时,语气里压着不忍。

      徐仪却静静问道:“可有人敢出头?”

      “都怕得很,无人敢惹秦王?”田禾顿了顿,“她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田嫂子你说,人被逼到绝路上,会怎么样?”徐仪的声音幽幽传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田禾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会拼命。”徐仪自问自答,目光落在花坛里的杂草上,眼神却冷得像冰,“她们的丈夫死了,儿子可能要被夺走,自己也要被当成牲口一样配给别人。这世间,还有比这更绝望的境地么?”

      田禾心头一紧:“王妃的意思是?”

      “光哭无用。”徐仪转过头,看着她,“眼泪换不回公道,也换不回活路。田嫂子,你与她们既是邻里,若你去告诉她们,凤阳设有佥事衙门,有都指挥使司,军户冤情自有王法可诉。不知她们可愿拼死一搏,为自己争个前程?”

      田禾眼中蓦地燃起希望,明白徐仪这是要出手相助,却又踌躇道:"若能得一线生机,谁人不愿?只是,那人毕竟是秦王……"

      “你只管去办,”徐仪的声音很轻,却自有一份力量,“其余的事,我自会安排。”

      在田禾前去联络众军眷的同时,徐仪于府中秘密召见了汪霖,他在朱棣麾下掌管着府中内外的情报往来,是朱棣的心腹。

      “此前让你查的人,可有着落了?”徐仪开门见山。

      汪霖躬身近前,压低声音:“回王妃,最近在凤阳的巡抚中确有位名唤王庸的。属下多方查实,此人乃太子太师董伦所举荐,亦是凤阳官场中,唯一能与东宫扯上关联之人。”

      徐仪垂眸沉吟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便是他了。”

      徐仪又向汪霖低语数句,交代了其中关窍。汪霖神色一凛,肃然领命而去。

      两日后,佥事衙门外虽然只聚了十余名妇人,但她们或怀抱幼子,或手持亡夫牌位,哭诉着丈夫冤死、自身即将被强配的苦楚,哀泣惨状已足够引来注意。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窃窃私语渐成鼎沸人声。

      那凤阳佥事本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寻常官员遇上涉及亲王之事,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圣上视为离间天家之嫌。可不知暗中得了什么风声,这日他竟鬼使神差地顺势接下状纸,当夜便命人快马加鞭,将案情密报送往应天。

      消息传到京城时,朱元璋正在批阅奏章。看到凤阳的奏报,他勃然大怒,当即提笔写下一封训斥的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往凤阳。

      信中只有寒寒数语,却字字如刀:“身为亲王,当爱民如子。尔竟滥杀无辜,有辱皇家颜面!着即改正,否则严惩不贷!”

      朱樉接到信时,正在练兵场上。他展开信纸,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竟将信纸狠狠撕碎。

      “好啊!好得很!”朱樉咬牙切齿,“几个贱妇也敢告到父皇那里去!还有这个佥事,狗胆包天!敢和本王作对?”

      秦王府的左相郑九城,眉头紧锁,俯身低声劝道:“殿下息怒。此事虽由那佥事经手,可我们的情报里查知,他背后站着的,是王庸。”

      而王庸的背后是董伦,是东宫,和太子作对,得不偿失不说,落到皇帝的眼里,就是谋逆。

      朱樉也没蠢到把把柄送到朱标手里,但既然王庸动不得,那几个贱妇他还收拾不了吗?他抓起鞭子,大步朝营外走去。

      他抓起墙上挂着的牛皮长鞭,气冲冲地便闯出了王府,直奔那片军户房舍而去。

      彼时,徐仪正在那几家妇人的院子里,教她们如何用艾草驱赶蚊虫。

      那几个妇人得了她的指点,又听闻状子已经递到了皇帝面前,心中燃起了几分希望,脸上的死气也消散了些许。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一脚踹开。

      朱樉手持长鞭,满身煞气地闯了进来:“反了!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把状告到父皇那里去!!”

      那几个妇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抖作一团。

      徐仪却缓缓站起身,将那几个妇人护在身后,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二哥这是要做什么?”

      朱樉眼睛一眯:“四弟妹,你让开。这是本王的人,轮不到你来管。”

      “二哥说错了。”徐仪神色平静地看着他,“这些人是军户家属,隶属凤阳军区。二哥的封地在陕西,管不到凤阳头上,更无权擅自惩罚她们。”

      “你!”朱樉气得浑身发抖。

      徐仪继续道:“更何况,她们已经告到了佥事那里,此事已经惊动了父皇。二哥若是在此时执意动手,只怕……”

      “本王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教!”朱樉恼羞成怒,扬起鞭子就要抽下去,朱樉恼羞成怒,扬手一鞭破空抽下,竟全然不顾是否会伤及身怀六甲的徐仪,只想狠狠教训这群不知死活之人。

      然而那凌厉的鞭梢却在半空中被生生截住。

      陈珪和卫亨几乎同时出现,一左一右挡在徐仪身前。陈珪沉声道:“秦王殿下,末将奉燕王之命,保护王妃周全。还请殿下三思。”

      朱樉的鞭子僵在半空,脸色阴晴不定。

      徐仪这才又开口,语气依然平静:“父皇日前给二哥的信中,想必殷殷叮嘱过要礼贤下士、爱护兵民。如今传旨官员尚未离开凤阳,二哥莫非是想让今日的事也传到父皇耳里。”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朱樉头上。他想起朱元璋信中那些严厉的斥责,想起这位父皇发怒时的可怕模样。

      朱樉纵然再嚣张跋扈,终究对那位九五之尊心存畏惧。他攥着鞭子的手因极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只死死地瞪着徐仪,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好!很好!”朱樉咬牙切齿地看着徐仪,“四弟妹好口舌,本王今日算是领教了!”

      说完,他甩袖而去,背影里满是愤怒。

      徐仪这才转过身,看向那些妇人。她们还在颤抖,孩子们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望着她。

      “不必害怕。”徐仪柔声道,“秦王短期内不会再来为难你们。我会请燕王将你们迁至王府名下的田庄安置,若他日秦王再生事端,我必能即刻知晓。”

      那些妇人闻言,纷纷跪下磕头。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

      徐仪扶起为首的一个妇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待众人散去,卫亨忍不住趋前低声道:“王妃身怀六甲,方才实在太过凶险。”

      徐仪离开的脚步微滞:“我自然明白。但我既已让她们冒险与秦王相抗,许诺要扭转这困局,又怎么能退?”

      卫亨眉宇间忧色未散:“只怕秦王殿下,不会就此罢休。”

      徐仪看着朱樉远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若真能就此罢手,反倒令人意外。”

      她步履平稳,只是扶着腰的手微微用力。

      安置好这些妇孺后,徐仪便开始为她们的生计操心。

      多养几个女眷孩子对王府来说不是大事,但要为她们找份差事,使其自食其力,却要费些心思。

      军户女性地位低下,通常不得与民户通婚,生活范围和职业选择都受到严格限制。若只是将她们养在府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几日,徐仪都待在书房里,翻阅户籍册子,琢磨如何妥善安置。

      书房的窗棂上洒进午后的阳光,她的笔尖在纸上细细划过,桌上的茶早已凉透,她却浑然不觉。

      朱棣推门进来时,见她伏案疾书,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站在门边看了片刻,见她依旧没有抬头,便轻手轻脚走到近前。

      “闹出这般动静,”朱棣笑道,“让二哥在父皇面前吃了挂落,这些时日都不敢再轻举妄动。我这个当事人,却还要从汪霖口中得知。”

      徐仪这才猛地抬起头,见是朱棣,唇角不自觉扬起:“你回来了?”她轻声道,“若非你在明面上与王庸周旋,这些民情又如何能传到应天?”

      “父皇怎么惩罚的二哥?”她问道。

      “罚了几十军棍。”朱棣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册子翻了翻,“不过真正被重罚的,是他身边劝阻无力的将领和王府官员。二哥本人,父皇倒是下手不重。”

      徐仪闻言,陷入了沉默。

      她想起那日朱樉拂袖而去时恨恨的眼神,想起那些官员惶恐的面容。自己是护住了那些妇孺,却让旁人受了责罚。这究竟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朱棣察觉她有心事,伸手握住她的手:“怎么了?在想什么?”

      徐仪叹了口气:“我在想如何安置那些女人。军户女性地位太低,能做的事实在有限。她们不能与民户通婚,出行做工都有限制,若只是养在府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抬眸望向朱棣,眼底带着几分无奈:“殿下觉得,此事该如何周全?”

      朱棣的目光掠过案上摊开的名册,又落在她写满批注的纸页上,沉吟片刻。

      “将她们迁入燕王府辖下的民户吧。”他温声道,“不过十余人,不算逾制。”

      徐仪眸光倏亮:"当真可行?"

      “自然。”朱棣颔首,"入了民籍,择业的余地便宽广许多。纺纱织布、刺绣缝纫,若有灵巧的,还可研习其他手艺。总比困在军户的身份里强。”

      徐仪握紧了他的手,眼中有了光彩,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忧虑:“我总盼着有朝天下太平,再无战事,这军户制度也能随之消弭。到那时,该有多少人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朱棣沉默片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会有那一天的。”他轻声说,语气里有着难得的温柔,“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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