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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天阴着下了一场暴雨,先是轰轰烈烈地砸,树叶砸了满地,花砸烂了,泥土砸飞了,把世界从初秋砸成深秋,就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连绵不绝地下了两三天,彻底凉下来。
索玛一穿上了长袖,窝在一楼和lolo看雨,地上摆着两个盘子,一个盘子装葡萄,一个盘子装肉。索玛一吃葡萄,lolo吃肉。
葡萄吃完了,冬天也来了,盘子里的零食变成橘子和猕猴桃,等穿上厚外套,橘子和猕猴桃也不吃了,佣人给他换成甜品和热牛奶。
热牛奶天天喝,人可见地长高。
才做的西裤就穿不了,一天一换。以前lolo站起来在他下巴跟前,现在lolo要跳起来才能比他高。
只是长高不长肉,更瘦了,看起来只有骨头,厨房换着花样做吃的,有时候玛塔尔从外面请俄罗斯、意大利、英国……各地的厨师来给他换口味,也吃不多。
玛塔尔抽空带他出去吃,也不见多吃两口。
手腕骨溜溜地凸着,玛塔尔摸着那颗圆润的骨头,“秋天,你说热,吃不下,现在冬天了。”
索玛一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出声。
“等这个月忙完,下个月算年帐,我让汤普塞负责,带你出国玩玩,东边美食多。”
索玛一颤了颤睫毛,“要过年了?”
“还有一个月。”玛塔尔搂着他。
“那边冷吗?”
“会比这边冷一点。”
索玛一窝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不想去。”
“怎么这么黏家?”玛塔尔拿他没办法,“让阿青回来陪你玩几天?”
索玛一还是摇头,“不想见。”回来玩几天,又要少赚几天钱,阿青会烦。而且,他太久没见阿青,已经不知道该和他怎么说话了。
“就整天和狗待在一起?”玛塔尔皱着眉。
索玛一倏地抬起眼睛,看着他,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抿了抿嘴,没有说。玛塔尔有什么不懂,真是要被他的小心思气笑,他掰住他愈发尖的下巴,下巴骨头都有点戳手了,玛塔尔是真不喜欢。
“下午约了人谈点事,那边有个不错的公园,去逛逛?”
他虽然是问,但索玛一知道他快生气了,他点点头,“可以带lolo吗?”
还是没有带lolo,玛塔尔讨厌狗,是不允许让狗上他的车。
很久没有出门了,艳丽的城市变成了浅灰色,天空是铅灰色的,有点像下雨,又不像。轿车开过两三条街,铅灰色变亮了些,露出雪白的云,城市也跟着亮堂起来。
路上的人已经穿上厚大衣、戴手套和帽子、围毛巾,他们说话吐白雾。
索玛一在家里没觉得冷,楼里有暖气,现在雾糊了窗,他用手擦出一块空间,擦下来的水凝在手里才觉得冷。
这么冷,是快新年了。
他缩着手,不看了。
玛塔尔把他的手拿过来,用手帕擦干净霜水,“想看,怎么又不看了?”
索玛一任他擦,“看完了。”
“看见什么?”
“人,冷。”
玛塔尔丢开手帕,把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捏着他的手指,隔着一层皮就是骨头,脆弱的,“你以前没这么怕冷。”
他也不知道,就是冷,索玛一把脑袋偏开,“可能……今年冷。”
轿车减了速,转着弯滑行。玛塔尔拢拢他的头发,“和我上去吗,这个地方的甜点……应该合你的胃口。”
索玛一不喜欢吃甜的,听着“甜点”两个字,就没有食欲,但不能总是拒绝玛塔尔,他摇下窗,朝外面看,“公园在……”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眼里没有公园,没有人,没有树,什么都没有,世界融化了,化得只剩下一栋楼。
一栋三层楼的高,它只有三层,但比别人的五层楼还要宏伟壮阔,有张扬的四个角,冲着天,像一道天梯。
金色罗马体飞扬着招牌——Siddoro Café。
这里,他来过无数次,多得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进去该怎么走,每回都是罗林把他放在正门口,他先进去,罗林去后面停车,再上来。
风灌了进来,索玛一浑身发抖,他的两瓣唇被冻得黏在一起,拼了命地张开,唇肉和唇肉拉扯,黏着皮扯起来,出了血,“我不想吃……”他关上窗,车玻璃往上缓缓升起来,把那栋楼、那道门、那个招牌一点一点隔在外面,“……我在这里等你。”
“真不去?”
他摇头。
玛塔尔叹气,“公园就在旁边,今天应该有喷泉,你想去,就让司机陪你去,不能一个人。”他摸上他的唇,揩掉那些撕裂的血,“太干了,回去让佣人给你做点油膏。”
索玛一点点头,把脑袋搭在座椅和车门之间的缝隙,歪着身体睡觉。
玛塔尔走了。
他几乎能听见那扇大门打开的声音,那门很高,很大,每次进去会有两个服务生从里面拉开。
还有另一个服务生带他上楼,有时候是经理带他上去。
他完全地躺下去,躺在座椅里,司机把车开到停车区,回头问他:“去公园吗?”
索玛一摇摇头,抱着手臂蜷起来。
怎么可能睡得着,这么冷的天,即使车里有暖气也睡不着。他坐起来,开了门,一阵风打过来,今天的天气不好,风里夹着雪,在他的眼睛里融化了,流了满脸。
司机从前面下来,就要绕过车跟着他,索玛一连大衣也不要,直接冲进那扇大高的门。
风吹得他脸都僵了,嘴也冻青了,他跑进里面,很高的热气并没有让他停止颤抖。
他不知道司机有没有追上来,他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是往楼上跑,拼命地跑,服务生在后头问他有没有预约,也许是问的这句话,也许是问别的,总之他没有听清,只是胡乱地点头,他还是往楼上跑,跑过大厅,跑上二楼,跑上三楼。
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到了,那个房间,他伸手要推,服务生追上来,气喘吁吁:“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以前他天天来,他在这里吃早饭,吃午饭,还要吃上午茶,吃下午点心,“我有钱。”索玛一摸钱,摸了空,他很久不出门了,身上早没钱了,他从衬衫摸到裤子兜兜,空空的。
服务生为难:“我们老板说了,这个包厢谁都不能进。”
索玛一霍地推开门,挤进去,反手上锁。服务生可能在拍门,可能是在叫他,他听不见,他只看得见里面,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变。
沙发在那个位置,书桌在窗边,电话机在另一边,钢笔在那里,墨水瓶也在,书架上的书连位置都没有变,他的故事书夹在一排不认识的书中间,像挤在大人中间的小孩,满满当当。
不……变了,桌上多了相机,还有很多照片,东一张西一张地放着。
是看完了没有收起来。
索玛一不知羞耻地偷看起来,光明正大地拿起来偷看。
蓝黑色的水,乌黑的天,低低压在水上,硕大的烟花,五颜六色,每一朵都好看,还有……罗林……站在水里,裤子湿了,他还在笑,笑得那样开心,对着镜头,戴着那颗漂亮的鸽血红宝石,他第一次遇见罗林时他戴的那颗,是真的很好看,又帅又好看。
他比以前更帅了,眼里都是笑,笑起来绒眉温温柔柔的,他很少这样温柔,平时喜欢板着脸。
没想到他拍照时这样温柔。
谁给他拍的照片呢,他和谁去玩的呢,索玛一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些照片是在那天拍的,7月16日,他们约定见面的那一天,罗林让他必须去的那一天。
书桌上还有一对兔耳朵,打着蝴蝶结的礼物盒。
毛茸茸的兔耳朵,鼓鼓的耳朵中央绸缎布上纹着漂亮的贝壳图案,是女孩子的东西。
门在响,钥匙串叮叮当当,有人拿钥匙开门,索玛一听不见了,他只看得见那对兔耳朵。
罗林为什么不来,因为罗林有女孩子了,罗林为什么不来,因为那天罗林带女孩子去玩去拍照去看烟花了。
难怪这间房不能进来,因为罗林要带别的女孩来,他们在这里吃饭睡觉,他们去水边玩,他们拍很多照片,他们看无数的烟花,他们买很多的东西,罗林还给她准备了礼物,罗林的女孩还没来得及拆,礼物盒就在这里,坐在桌子上,等着被拆。
罗林那个骗子,他说他不喜欢女生,他说他一辈子都不喜欢女生,他说他不会找女朋友,不会结婚。
他们却在这里吃饭睡觉,去玩水,去看烟花,去拍照,去买礼物……
大骗子!
恨,恨得想要把这些照片全撕了,胸口有一把尖锐的剪刀,让他整个人都长满张牙舞爪的刺。他是个带刺的小偷,谁也不怕,就算有人来,他也能扎死他们。
他偷看了罗林的照片,不够,他还要偷掉罗林的东西,还是不够,他要把那个礼物一起偷掉,让他没有礼物送,让那个女孩没有礼物拆,然后恨死罗林,让他们吵架,让他们打起来,让他们不得安宁!
他抓起礼物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有点快乐,他快乐地笑,手指头掐住蝴蝶结的两个耳朵,重重地扯开,散了,罗林完了,他解释不清了,他怎么解释得清呢,准备的礼物被一个以前的男孩拆掉了吗,准备的礼物被一个朋友拆掉了吗,这怎么解释得清楚,谁会信。
他最清楚了,只需要一点点的怀疑,就可以让别人永远解释不清楚,就像玛塔尔,只要自己稍微回家晚一点,只要自己和别人哪怕说一句话,玛塔尔就会怀疑,就会生气,会愤怒,会恨,恨不得掐死自己,打死自己,他宁愿杀了自己也不会让自己和别人说话。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恋人、爱人、情人都是这样。
没有任何迟疑,他打开礼物盒,一个细长的用青绿色皮革包裹的东西,静静卧在黑色的海绵里,他毫不费劲地抠出来,丢开盒子,拆开皮革上的细绳子。
背后的门开了。
“经理……”
他听见服务生的声音。
“就是他,非要……”
后面听不见了,他只专注拆手里的东西,他要破坏它,他不会偷走,他就拆开,让它坏掉,再给装回去,放在这里,等着罗林和那个人来拆。
恶心他们。
房间门又关掉了,可能是叫保安去了吧,无所谓,他什么也没干,就是不小心拆掉别人的东西而已,玛塔尔会帮他赔的,他会好好的很乖的低声下气地哄玛塔尔,玛塔尔不会怪他。
圆圆的头从皮革里露出来,纯银的圆头,倒映出他恶毒的脸,那张脸被扯变了形,但索玛一还是认出来,是自己,变得很坏的自己。
坏得眼睛充了血,像愤怒的玛塔尔。他吓坏了,手松开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他就是这样了,那颗纯银的圆头从皮革里滑出来,从他手里掉在桌上,滚了两圈,又掉在地上。
他垂下脸,眨了好几次眼,模糊的眼睛才看清了,是一支钢笔,全银色的,圆溜溜的一支,尾巴雕着漂亮的花。
花太小了,眼睛太糊了,有点看不清那是什么花。
他弯下腰,捡起来,冰凉的钢笔在手里一点点变暖和,他转动笔身,门又开了,保安上来了,要来拖走他。他很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可是越擦,越模糊,越想看,越看不清,他把眼睛瞪到极致大,看不清,他使劲揉眼睛,睫毛搓掉了,黏在眼睛下面,他抠掉它们,还是看不清。
“贝贝……”
他是一个勇敢的战士,谁也不怕地转过头,谁也别想把他从这里拖出去,不论是保安还是……
回头的那一眼,这个战士身上的盔甲悉数碎了,他变成了一个稚嫩的孩子,毫无防备地再次软在那个欺骗了他的男人怀里。
罗林抱着他的时候,他的腿会轻易地软,站不稳,他变得不像一个人,他没有了骨气,没有了刺,没有了羞耻心,他张着眼睛,看这个很久很久,从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有三个季节没有见过的男人。
他的下巴是青色的,下颌骨头把皮顶得很薄,他的呼吸很轻,像生病了。
索玛一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刺手的,比玛塔尔的还要刺手,但和玛塔尔的完全不一样,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嘴巴轻轻地张开,索玛一把手指伸进去,热乎的。
他死死抱住他,勒得他快要死掉,热乎的呼吸轻喷在耳边,他的声音很轻,轻悄悄地说:“瘦了……”
“也……长高了……”
索玛一再也控制不住,一巴掌扇在他的嘴巴上,痛声哭出来。
比玛塔尔打他还疼,索玛一从来没这么痛过。
痛得只想哭,只想哭,只想哭。
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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