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不思凡

　　第七十七章
　　巨大的血菊贴上无形的咒墙，怨气像泼洒的浓血，溅出满目瑰丽。一声声‘就是你’真切得撕心裂肺，宝宝贝贝像受了极大的惊吓，齐齐看向叶自闲，惊恐万分。
　　“杀杀杀！”地魂口里喷着血花，叫嚣着：“善人要死恶人不死，善人变成恶人替天行道！替天行道永远不死！”
　　人魂痛哭流涕，盛开的血菊簌簌抖动，四肢卷曲着抽搐：“都不该杀啊！我死了媳妇死了孩子！死猪死牛来报仇！为什么为什么！”
　　天魂提着天灵盖突然飘了起来：“我死了？松兰也死了？我飘起来了，我死了，松兰呢？”
　　叶自闲拨开辰一清，相当用力却只发出轻飘飘的声音：“我在哪里杀了你？”
　　皮三元三魂忽地顿住，窒息的沉默如一股黑潮汩汩蔓延，怨气肉眼可见的增强、下沉，薄薄的铺在殷红的法阵上，翻卷滚动。
　　“是哪里？”人魂的血菊盛开在地上喃喃自语。
　　“我死在哪里？”天魂的血菊在摆动，手中的天灵盖在摆动。
　　“一座山里，”地魂的血菊在咒墙上擦出条条鲜红的汁液：“杀过逃犯要回家，回家给松兰上香，给孩子上香，告诉他们我杀了山匪，好多的山匪。”
　　“你的家在哪里？”叶自闲费力地问。
　　天魂摆动着没有说话，地魂咯咯咯笑起来，只有人魂说：“在章阳，是章阳吗？”
　　“是的是的。”地魂双肩抽动着：“章阳皮屠子，杀猪杀牛杀逃犯！替天行道皮屠子，总有一天杀光山匪！”
　　“我烧香拜佛不是杀人犯。”天魂说。
　　叶自闲接过茶润了喉咙，又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是恶鬼！”人魂尖叫起来：“你是猪的魂牛的魂变的鬼！你吃那些吃肉人的魂！你还要吃我的魂！”
　　天魂循着声扑上来，牙齿用力地啃着咒墙：“我不是杀人犯！”
　　“你要吃魂！你要吃人！”地魂笑得满地打滚，滚过人魂，滚过法阵，鲜红的汁液源源不断涂满地面：“人吃肉！肉吃人！肉也要吃肉！人杀人！鬼杀人！鬼也要杀鬼！”
　　“我怎么杀你的？”叶自闲问罢，人魂唰啦坐起，那朵血菊缓缓仰起，好像穿过屋顶，穿过瓦片，望见血红的天空，开得更加繁盛。
　　“猪用尖刀，牛用铁锤。”人魂慢慢地说。
　　“猪牛死了喂活人，活人死了喂野鬼。”天魂啃着咒墙，一排白牙哗啦啦往下掉：“我不是逃犯！”
　　“逃犯用...”地魂的血菊扑啦啦甩动，无形的咒墙开出一枝湿漉漉的血梅：“用长刀！长刀长刀劈下去，西瓜成两瓣！一瓣大一瓣小，提在手里...一瓣给松兰一瓣给孩子。”地魂哈哈大笑两手高举，天灵盖转着圈，搅出两团猩红的旋风渐渐膨胀。
　　血红的花瓣在法阵里纷飞，人魂望天，地魂疯笑，天魂还在试图证明，怨气与旋风撕扯交融，咒墙开始晃动，崩塌将至。
　　“昨日法阵角力，天地二魂消耗过大，恐怕撑不了多久...”吴元出声提醒，叶自闲试探地问：“我是谁？”
　　“恶鬼。”人魂说。
　　“我烧香拜佛。”天魂说。
　　“吃魂的鬼，指挥鬼杀人的鬼，杀鬼的鬼！”地魂有节奏地晃动着血菊，在嘶嘶旋风里说：“你有名字我听见了。你叫校尉！”
　　“不是名字，你是个大官！”天魂含糊地说。
　　“是恶鬼仇校尉。”人魂说。
　　何贝贝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倒地不起，夏宝宝四肢无力地瘫着。
　　吴元眉目一沉指诀出手，咒墙抵着牙齿掉光下颌脱落的天魂不断收拢，法阵中血风肆虐，地魂在疯笑中开始消散，只有人魂还在望着心中那片血红的天空。
　　吴元要赶在三魂消逝前把他们锁住！
　　忽然一道白光打断了他，咒墙不再收拢，天魂好像感觉到什么，一步步退回法阵中心不再动了。
　　吴元急道：“大将军！溟界做乱，皮三元三魂就是证据！不赶快的话...”
　　“不足为证，更会引火烧向何珮夏宝匏。而且...”说话的是叶自闲，他双目低垂，纤长的睫毛在一片殷红闪烁的眼下拉出长影，声音嘶哑又破败：“而且...别再折磨他了。”
　　他说完话，轻轻地迈出一步，一粒蒲公英般的光点缓缓浮起。
　　“你要做什么？”辰一清问他。
　　“不要怕。”叶自闲低笑：“还记得我说过，你的灵丹里有另一种力量吗？”
　　他牵起辰一清的手，说：“跟我一起去。”
　　越来越多的光点浮上咒墙，流动的光斑淌进猩红的风暴，飘散的血色花瓣染上亮白，人魂的血菊爬上腐锈，地魂在摇晃中萎缩，天魂缺失的下巴是死去的花荚。
　　辰一清扣紧手指，相贴的掌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们轻松穿过咒墙踏进一片殷红时，咒文的笔迹渗出清泉，淙淙流水如镜，滔滔怨气触之一退再退齐聚三魂脚下，清泉覆之，嫩芽破出，青藤爆长，新绿蔓延，不过眨眼间，满目殷红缩成星星点点的繁花，扑啦啦地盛开。
　　浓云滚滚过，金灿灿的阳光破窗入屋，斜照进来，恰恰笼住已换新装的三魂。
　　褪色的血菊残瓣飘零，缺失的头颅在白光中艰难修复，然而新生不到半寸戛然而止。
　　叶自闲立在三魂身前，稍显遗憾地轻叹，绿藤知趣地爬上来，骨朵噼噼啪啪地冒出来，盛开的时候，每一朵都溢出晶亮的灵气。
　　他把手放在粉蓝的花朵上，扑出细碎的灵光。
　　地魂说：“松兰死了，孩子死了，他们说这是命。”
　　叶自闲静静地听着。
　　地魂说：“为什么我们被杀，他们杀人？”
　　叶自闲没有说话，灵光熄灭的时候，他把掌心贴在辰一清的手背，带他抚上花朵，说：“由你来吧。”
　　“就和平时超度一样，”陌生的力量自灵丹而出，奇异的暖流冲刷着脉关却没有半点不适。
　　那感觉像是打开多年前埋下的旧物，模糊的形似怀念之感穿过时间，穿过空间扑面而来，巨大的期待像一双手臂展开怀抱，但无法折叠的距离陌生得让人驻足不敢向前。
　　辰一清不知道为什么，汹涌的渴望令他好想好想抱紧叶自闲。这渴望与以往全然不同，没有血脉贲张，没有火烧火燎。
　　是什么造就潮汐？他不知道。
　　是什么牵引群鸟南飞？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原来他漫长的生命里也有潮涨潮落，也有心之所向，那是一个虚无缥缈却魂牵梦萦的坐标，是流淌在血液里毕生的宿命。
　　被环住的时候叶自闲有点惊慌：“怎么了？灵丹有异？”
　　他们手掌交叠，停在一株真实的花树上，地魂已经不见了。
　　辰一清摇摇头没有说话。
　　天魂的花朵是纯白的，他听起来很困惑：“是谁给我们不一样的命？”
　　叶自闲震颤着蜷缩手指又迟疑地放开，淡淡说：“我...无法回答...”
　　绿藤掩埋了天魂，纯白的花朵一层又一层地繁盛，灵光化出蝶翼，拖着光尾撩起一串又一串晶莹，穿梭、交叠...
　　血菊枯萎的花蕊凝固在短暂的春意中，橙花单调地绽放。
　　他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屠夫，却始终没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你想要什么？”叶自闲问。
　　人魂入定般沉默。
　　“转生之后，与松兰再续前缘，要吗？”叶自闲说。
　　“转生...是他们说的来世吗？”人魂问。
　　“是的。”叶自闲说。
　　交叠的掌心泛起白金薄光。
　　“不了。我没脸见她。”橙花滴下一粒清泉，掉进阳光，熠熠生辉。
　　“又怕来生我不是我，松兰不是松兰。”
　　眼前残垣断壁，落石如雨，尘土飞扬中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巨大的轰鸣声中，男女老少高声质问
　　——来生我还是不是我？
　　叶自闲在剧烈的颤抖中收回手，忘了呼吸，茫然不知所措。
　　等那只粗糙温暖的手掌重新揉开他的五指紧紧扣住时，辰一清在耳边说：“送他走吧。我一个人做不了。”
　　藤蔓将三株花树层层包裹，越攀越高，巨大的树冠在头顶舒展，密叶丛生，繁花盛开，真实的山峰之下是翻涌的云海。
　　清风带来流瀑的水雾让阳光现了原型，穿过树桠时，被绿叶削成金色的碎片洋洋洒洒铺满地。
　　山石后走出气喘吁吁的采药童子，攥着背篓肩带感叹：“哇！好大一棵树！”吧嗒吧嗒跑上前，惊了小心翼翼上前试探的苍鹿，他嘻嘻笑道：“正好小睡歇歇。”
　　宝宝贝贝晃晃悠悠飘出漠县，第三次摸出名册确认皮三元名字后边的签印真切的变成了辰一清三个大字，上边印着溟泠地府奉明司通红的大印。
　　这表明溟泠地府强大的魂魄接引系统已经识别出，是上仙辰一清的仙灵超度了皮三元，到了本月廿一日，这份记录便会由奉明司呈报邻毗殿，正式录入辰一清的功德簿。
　　“那么...叶...”何贝贝话没说完，夏宝宝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那位吴姓弘岳将军的叮嘱依旧震耳欲聋：叶捕快身份特殊，二位切记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比起那位...”夏宝宝耷拉着肩说：“我更担心仇校尉会不会...”
　　“弘岳将军都说了，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何贝贝收起名册，弘岳将军威武的叮嘱再次响起。
　　——大将军说，上次进入鹁鸽记忆并没有惊动魂鴟，眼下由他亲手超度皮三元，想必仇校尉不会为难二位，还请安心照常处理公务。若有人问起皮三元，二位只需牢记三字箴言‘不知道，不清楚，没见过’即可。此次有劳二位相助感激不尽，后续若碰上什么麻烦，皆可前来漠县找穆彤传话。
　　何贝贝抹了一把眼睛，自觉市井传闻真是万万信不得的。
　　是谁说上仙界赤雷灵真大将军是蓝脸红发三尺獠牙的？明明英俊又善良。
　　“走吧。”
　　夏宝宝站起身来，推起帽檐望向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默默叹息：希望你们一切顺利。
　　天边的云很厚，黑沉沉的，偶尔闪过一道光，很快又熄灭了。
　　穿过人群，吴元跟笼在金光中喜气洋洋的顾琛远远打了照面，滤水工程完工，他提着酒菜打算去找叶自闲喝两盅庆祝庆祝。
　　吴元半带调笑问他怎么没有我的份？顾琛直怪自己思虑不周，便心甘情愿被他半道劫持。
　　路过吴坊主家，闻着药香，听见吴坊主与代琮交代事务，中气还挺足。
　　宁从风打学堂回来，转进巷口就听见穆彤高喊快来，今晚吃大肘子，顾大人还给咱们加菜！
　　热闹的晚饭结束时夜已深，顾琛不明白吴元为什么要灌他酒，搞得他想去看看小叶也不好一身酒气的去，微醺着往家散步，没走出几步先是听见急急的马蹄声，只道那中金政变搞得人心惶惶，神经紧绷，幻听都绷出来了...
　　脚步一顿，只见前方路口闪过一道霹雳似的火光，顾琛愣怔在地缓了缓，脑海中把捕捉到的画面停顿、放大、仔细又仔细地看了又看，确认是递铺的快马，而那骑马的铺兵背上插着的是...金边红旗...
　　特急递！
　　顾琛一个激灵，脑子像刚从水里洗干净了捞出来似的，清醒得不得了，迈开步子咣咣咣往县衙跑。
　　吴元神色凝重，在神识里反复叮嘱今夜全员隐蔽警戒，不得换防。
　　风从更远的地方带来了隆隆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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