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人间

　　翠竹峰。

　　一连数日，林惜英都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反思已过，一日三餐皆由琼芳亲自送来，无论她如何恳求，都不见琼芳有所动摇。

　　渐渐的，琼芳没有动摇，她自己却有些动摇了。

　　倘若她执意选择复仇，那么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是长绝山的弟子，再也不能见师傅和阿凝，这无异于要了她的半条命。

　　她立在窗边魂不守舍，忽闻一阵喧哗声自不远处响起，紧接着，女弟子们成群结队地从她的视线中掠过，口中也不知议论着什么。

　　林惜英侧耳倾听，但由于距离太远，只隐隐听见了“洛师姐”这三个字。

　　她想，难道是阿凝回来了？

　　可是她们脸上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还有，她们这是要去哪儿？该不会是阿凝出什么事了吧？

　　她急得心跳如擂鼓，恰好此时唐惜柔和冯惜缘急匆匆地从她房前路过，她连忙将二人唤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唐惜柔隔着结界，对林惜英道:“师姐，我听他们说，洛师妹她杀了孟师弟，此刻已被押去了惩戒台，要行鞭刑，掌门和扶光长老还有师傅都已经赶过去了。”

　　“阿凝杀了孟长生？！”林惜英登时花容失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阿凝杀孟长生做什么？！”

　　冯惜缘道:“来不及了林师姐，我和唐师姐要去给洛师姐求情，我们回头再跟你说！”

　　二人说罢便携手而去，徒留林惜英一人在屋内呆若木鸡。

　　半晌后，她终于回过了神，拔出绝尘剑就朝面前的结界刺去……

　　惩戒台。

　　洛逍当着两位长老与众弟子的面，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开口道:“缥缈峰弟子洛纤凝，残杀同门，目无门规，不服管教，不知悔改，无法无天！今罚戒鞭七十，逐出长绝山！谁有异议？！”

　　“师父！”柳惜朝和陆惜名失声叫道，“七十道戒鞭下去，阿凝她会没命的！！”

　　那戒鞭一鞭下去，便是皮开肉绽，伤痕终生难消，七十鞭下去，非死即残。更何况阿凝身子骨如此单薄，只怕这七十鞭下去，她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哪里还有命在！

　　叶惜真早已被这七十鞭吓得哭出了声，跪在洛逍脚下，泪眼汪汪地替洛纤凝求情道:“是啊师父，那戒鞭那么结实，七十鞭下去，洛师姐哪里还有命在？求师父和扶光长老网开一面，原谅洛师姐这一次吧……”

　　唐惜柔也上前求情道:“掌门，扶光长老，以洛师妹的性子，她定不是有意要伤孟师弟的，还请掌门和扶光长老手下留情。”

　　冯惜缘接着道:“洛师姐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了，她绝非有意要伤孟师兄，还请掌门和扶光长老给洛师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们给她机会，那谁来给孟师弟机会？！”话未说完，就被夏长殷怒声打断。

　　夏长殷大步迈了出来，面朝唐、冯二人怒斥道:“她洛纤凝今日犯下的，可是杀人的大罪！你们一个两个竟还有脸替她求情！她的命是命，孟师弟的命难道不是命么？！掌门，师父，为示公正，请允许由卫师兄执鞭！”

　　洛逍虽心有不忍，但身为掌门，不得不秉公执法。他迟疑着，最终闭上眼睛，声音发颤道:“准！”

　　“师父！”柳惜朝望了一眼跪在最中央随时准备挨打的洛纤凝，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阿凝是徒儿带下山的，徒儿身为长绝山的大师兄，未能尽到管教师妹之责，理应受罚！恳请师父允许，让徒儿代洛师妹受过！”

　　陆惜名紧随其后:“弟子也愿代洛师妹受罚，请师父和扶光长老网开一面！”

　　“放肆！！”扶光暴喝道，“她洛纤凝杀人，干你们何事？！如果有人杀害了你们的亲人，你们也会让别人替他受过么？！再不退下，休要怪我对你们无情！！”

　　“师父！”

　　柳惜朝和陆惜名还欲再求情，却见洛逍瞪了他们一眼，命令其他弟子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把你们的师兄拉下去！”

　　立刻便有弟子一哄而上，将柳惜朝和陆惜名押去了一旁。

　　望着洛纤凝孤单而又倔强的背影，洛逍深吸一口气，道:“洛纤凝，这七十鞭下去，无论你是生是死，都与长绝山再无干系！长颂，动手吧！”

　　“是！”卫长颂执着戒鞭来到了洛纤凝的身后，在柳惜朝和陆惜名以及叶惜真的哭喊声中狠狠地挥向了洛纤凝。

　　一鞭下去，果然皮开肉绽。

　　“阿凝！！！”

　　“洛师姐！！！”

　　哭喊声此起彼伏，从未停过，戒鞭打在背上的声音也从未断绝过，很快，二十鞭里就已经打完了，还剩下五十鞭。

　　琼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面前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直到第二十五鞭过后，柳惜朝喊出了一个名字:“惜英！！！”

　　琼芳猝然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林惜英挡在洛纤凝的身后，一道戒鞭正好落在了她的背上。

　　“住手！！”她大喝一声，闪身至林惜英身旁，将人抱在怀里，又气又急道:“林惜英！强行破出结界会没命的你不知道么？！！”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好徒儿为了洛纤凝，竟然可以连命都不要！

　　“师……傅，”林惜英口吐鲜血，口中含混不清，“对……不起……”

　　在她身侧，洛纤凝早已被打得半死不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伸手去抓林惜英的衣袖，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琼芳早已抱起林惜英，飞速消失在了惩戒台，唐惜柔和冯惜缘也快步跟了上去。

　　待那师徒四人离开后，卫长颂继续执起鞭子挥向洛纤凝，没有丝毫手软，到第三十鞭时，忽觉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晃得他险些要站不稳。

　　他不得不停手，回头看向众人，疑惑道:“怎么回事？”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所有人都和他一个反应，也在好奇发生了什么。

　　“不好了不好了！”这时，忽见守在山下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跑上了惩戒台，对着众人慌慌张张道，“掌门！扶光长老！有有有……有妖怪打上来了！！”

　　“妖怪？！”

　　众人勃然变色，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心知肚明这么大的阵仗，必是那大妖打上门了。

　　不过还好，他们还有琼芳长老。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很害怕，毕竟林惜英受了重伤，琼芳长老这会儿恐怕无暇顾及其他。

　　不等他们继续害怕下去，就听见一道苍老而又充满压迫感的声音自半空中响起:“旸山狐族族长寂雪，前来拜访长绝山！”

　　是寂雪，应当还有沐灵泽他们。

　　洛纤凝心下一惊，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知道自己的后背很痛很痛，痛到已经麻木了。

　　也好，至少不用再挨打了。

　　有妖怪打上门来，作为掌门，洛逍自然首当其冲，立刻召集弟子往山下赶去，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令他不由脚步一滞。

　　那声音在喊:“洛纤凝！！！我来救你了！！！”

　　“还有我！！！”

　　是沐灵泽和沐辰风！

　　扶光立时火冒三丈，拔剑指向跑上前来的沐辰风，咆哮道:“沐辰风！你好歹也在我们长绝山待过数日，如今竟然联合这群妖来欺负我们，你良心何在？！”

　　沐辰风不以为意道:“就欺负你们，就没良心，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扶光:“你……”

　　“你什么你？！还不赶紧滚开！！”沐灵泽剑指扶光，心急如焚道。

　　扶光本就气得要死，听了沐灵泽这话，更气了！

　　一个晚辈，竟然让他这个长辈滚开，真是岂有此理！

　　他不屑与晚辈动手，遂命令身后的弟子道:“长绝山弟子听令！给我擒了他们两个！！”

　　众弟子正欲倾巢而出，忽然间，脚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方才那道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看谁敢！！”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看清了来者何人，是何面目。

　　庞眉皓首，一袭白衣，双目如刀，精神矍铄，手中的拐杖不像是拐杖，倒像是用来作战的武器。

　　这便是传说中那个活了将近一万年之久的大妖？虽已年老，但看起来比他们这些年轻人还要精神许多。而在她身后，还跟着许多男男女女，想必都是来自旸山的妖怪。

　　夏长殷立于众弟子之首，虽然害怕得腿都在抖，但仍故作镇定道:“你这妖怪，擅闯我长绝山，意欲何为？！”

　　“夏长殷！”沐辰风瞪着面前的人，大声质问道，“我问你，笑笑是不是你杀的？！”

　　夏长殷咽了口唾沫，底气不足道:“是……是又如何？！”

　　“你承认就好！”说完这话，沐辰风掉头看向身后，“婆婆，从善大哥，你们听见了没？笑笑就是死在此人的手里！”

　　从善听罢，再也按捺不住，握紧手中的棍子迈上前来，盯着夏长殷道:“敢杀我妹妹，我现在就去你去阴曹地府向她赔罪！”

　　语毕，一棍击出，却被扶光一道剑光斩了回来。

　　“尔等放肆！”扶光厉声喝道，“想杀我徒儿，先从我这个当师父的身上踏过去！！”

　　“都给我住手！”洛逍扬声制止二人，而后行至寂雪面前，恭敬而又客气道:“不知旸山之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寂雪看都不想看洛逍一眼，疾言厉色道，“你们长绝山的弟子杀了我的小孙女，我特意来此讨个公道！只要你们肯交出凶手，我绝不为难其他人！”

　　此话一出，夏长殷立马双腿一软，直往扶光身上靠，哆哆嗦嗦道:“师、师父，怎么办？您不会把我交出去的吧？”

　　扶光抬手示意他闭嘴，同时向洛逍递去了一个眼神。

　　洛逍了然，回头看向寂雪:“这……恐怕不能。”

　　“不能？！”寂雪一怒之下，一拐杖敲在了地面上，周遭霎时尘土飞扬，又是一阵猛烈的晃动。

　　众弟子纷纷咋舌:原来方才那动静是这大妖一拐杖敲出来的，可见此妖内力之深厚，绝非他们能比。

　　洛逍定了定神，道:“您老先别生气……”

　　话未说完，就被面前的妖给打断了。

　　只听那妖怒不可遏道:“我们旸山狐族，一向隐居世外，与世无争，从不害人！可即便如此，还是难逃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魔爪！你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从善亦是怒火中烧:“我劝你们最好不要逼我阿婆动手，赶快将凶手交出来，否则我们不介意将长绝山夷为平地！”

　　“你以为我会怕你们么？！”扶光骤然出声，用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语气说道，“我们长绝山弟子，一向以除妖卫道为己任，即便当真杀了你孙女，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好大的口气！”从未有人敢如此与她讲话，寂雪登时睚眦欲裂，一拐杖甩了出去，将人打得连连后退。

　　身后众妖见状，纷纷手持兵刃上前助阵，与长绝山弟子厮斗了起来。

　　“住手！都住手！！”

　　危急时刻，洛纤凝的声音忽然传来，沐灵泽立刻收手，朝她扑了过去，左看右看，满眼心疼道:“他们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

　　洛纤凝被柳惜朝和陆惜名搀扶着，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可还是从容笑道:“我没事，区区三十鞭而已，还死不了。”

　　她这话刚落，扶光就被寂雪一拐杖击倒在了地上，正好倒在她身侧。

　　卫长颂和夏长殷抱着扶光，又恼又怕，问一旁的杜长明:“琼芳长老怎么还没来？！”

　　杜长明颤颤巍巍道:“琼芳长老怕是来不了了。”

　　原来早在那妖打上门时，扶光就命杜长明去翠竹峰找琼芳，可杜长明还未踏进无欢殿的门槛，就看见琼芳为了救林惜英，吐出一大口血来，在她身旁，唐、冯二人一脸骇然地叫道:“师父！！”

　　杜长明当即吓得退出了殿外，心道:“完了，琼芳长老受了这么重的伤，哪里还是那妖怪的对手？这下夏师兄是真的完了。”

　　寂雪还欲再战，余光瞥见洛纤凝扑到她脚下，哀声乞求道:“婆婆手下留情！他们都是我的同门啊！！”

　　寂雪难免心软，收回拐杖，将洛纤凝扶了起来，温声道:“怎么伤成了这样？”又转头看向洛逍和扶光，目光森冷道:“你们是想打死她么？！”

　　洛逍收回佩剑，正要回答，不料却被扶光抢了先:“一命抵一命，我即便打死她，也是她罪有应得！”

　　“一命抵一命？”寂雪冷笑，用拐杖指着夏长殷的鼻子，“既是一命抵一命，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杀了他？！”

　　扶光起身将夏长殷护在身后，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残杀同门，理应受罚，此乃我长绝山山内之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费心！”

　　“那既然如此，就请你们把杀害我孙女的凶手交出来，我立刻就走！”

　　扶光自然不愿，一时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再说下去，这老妖怪冲过来把他和夏长殷一块儿打死。

　　见扶光不语，寂雪转头去看洛纤凝，朗声道:“既然不愿，那这个人，我就带走了！”

　　她抓着洛纤凝的手腕就要带她离开，可洛纤凝哪里还走得动。

　　这时，忽见沐灵泽跪在洛纤凝面前，神情凝重，不容拒绝:“上来！我背你！”

　　洛纤凝不作他想，乖乖地伏上了沐灵泽的背，临走时不忘叮嘱柳惜朝和陆惜名:“大师兄二师兄，我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师父。”

　　柳、陆二人虽有不舍，但不得不点头:“放心吧，一切都有我们，你照顾好自己。”

　　眼看洛纤凝即将离自己而去，洛逍面上虽无表情，但心里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毕竟洛纤凝从小黏在他身边，与他的亲生女儿无异，若有人能保住她的性命，哪怕让他给对方磕个头，他也是愿意的。

　　而与他持相反心思的，正是夏长殷。

　　眼看洛纤凝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往后他将再无报仇的机会，他怎么能甘心！

　　他咬牙切齿道:“洛纤凝！你不许走！！”

　　接下来的一幕，令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

　　只见夏长殷大喝一声，拔剑就朝洛纤凝冲了过去，浑身上下燃烧着一种欲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火焰。

　　跟在洛纤凝身后的寂雪似乎早有预料，连脚步都未停一下，甚至都不曾回过头看夏长殷一眼，就在夏长殷即将冲到跟前时，猛地一挥拐杖，便将人挥到了十数丈之外，口中鲜血不止，头发散乱，狼狈至极。

　　从善十分不屑地扫了夏长殷一眼，冷声道:“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们！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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