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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
作为大宋最热闹的节日,上元节当日,夜幕还未降临,尚是云霞漫天时,街巷两旁的屋舍楼宇下,就挂满了灯笼。
御街上也不例外,梅枝掩映中,精巧的花灯随风流转,与月华交相辉映。
奈何赵谅与诸位大臣,一个比一个吝啬,长长的御街上,也只挂了宫门前一小段。好在御街两侧的御廊下是可以有行人通行的,虽然宣和年间一度有禁令,不许人摆摊交易,但如今百废待兴之际,禁令自然也解开了,因而有不少市人持着大串花灯到御廊下贩售,总算为这条宽阔的街道添上热闹的气息。
上元夜奢华盛大的赐宴赵谅当然办不起,但他既然邀请几位亲信大臣来看灯,还是要管他们一顿晚饭的。
天色擦黑,赵谅到寝阁内,换上一身浅金色宝花纹锦袍,腰间别着一支玉笛,头顶白玉冠,推门而出时,正巧撞见宗令嘉。
却见她难得身着女装,一袭镶着红边的白色交领襦裙,立在灯下,竟叫人移不开眼。
“官家,该走了。”宗令嘉心思一动,扯住他的领子就往外拽。
赵谅趔趄几步,总算跟了上去,到堂上时,见百官尽已到齐,文官有赵鼎、胡世将、李光、张焘、李清照和李若虚六人,武将则是岳飞和刘锜二人,除此之外,还有随从护卫众人安全因而被迫加班的胡闳休。
九个人围坐在一起,低头窃窃私语着什么,被他们孤立在一旁的,则是全然闹不清状况的完颜亮。
也许是做了一年多的俘虏,又或是金国的兵败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前程还要系在大宋身上,完颜亮早没了当日的桀骜不驯,眼看被人忽略,都不敢再闹脾气。
而朝臣们对他态度,也远不及一年前那般重视。
赵鼎从前面对金国使臣或是贵族俘虏,一向是能调和就调和,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冒。可自从北伐节节胜利后,他腰杆也挺直了,当着完颜亮的面,愣是不肯搭理他。
见赵谅过来,赵鼎先看了看完颜亮,然后上前一步便问道:“官家?”虽然只有一声招呼,眉目间的疑问却尽显无疑。
赵谅:“迪古乃郎君到我大宋已久,朕却一向忙于政事,未曾好生招待过。今日适逢盛会,也当尽尽地主之谊。”迪古乃正是完颜亮的女真名字。
赵鼎愈加迷惑,不知官家什么时候对金国俘虏这么友好了,原先只有半壁江山的时候,他可从来没对完颜亮假以辞色过。
倒是岳飞看出来,官家一半是想公然结好完颜亮,一半就纯属找乐子,找完颜亮的乐子,也是找赵鼎这些不知情的大臣的乐子。
前一半岳飞是赞赏的。原本在金国内部,主战与主和的交锋就十分激烈,节节败退后,主战派成了主和派,主和派干脆向投降派靠拢了。
完颜亮与宋廷交好的消息一旦传出,待他归国的那日,便天然会被投降派所吸纳,尊贵的身份也成了投降派的砝码,就算学不成秦桧,也能把水搅浑。
至于后一半——
岳飞低低地叹了口气,谴责的目光朝赵谅看过去,不出意料地被赵谅所无视。
不过赵谅拿完颜亮找乐子,自然也不会让他破坏兴致。眼看一顿饭众人吃的各怀心事,赵谅还是含蓄地解释道:“诸位相公、学士、太尉,我自有分寸,大家莫要拘束。”
朝臣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不至于为一点疑惑耿耿于怀,听赵谅这般说,也放开了谈笑起来。
赵鼎举起酒盏,提议道:“单来饮酒也萧索,在座都是雅士,不若用典射覆,以增雅趣。”
赵谅环顾一圈,见果如赵鼎所言,座上文臣居多,纵使武将里,刘锜是世家子弟,胡闳休太学出身,宗令嘉饱读诗书,底子最薄的岳飞,也是手不释卷,就连完颜亮一个女真人,都雅好文学,可不都是雅士是什么?
——显得他像个野蛮人一样。
瞥见赵鼎眼神里的笑意,赵谅确信,他就是在报复自己。
如今射覆的规矩与汉代占卜起卦不同,是用典故诗词来联想猜谜。联想的东西天马行空,谁也不是谁肚里的蛔虫,因此出了谜面后,时常还要限定范围,或者进行些补充,要赵谅看,与其说是字谜,不如说是文人雅士版的海龟汤。
若不通晓些诘屈聱牙的掌故,既难不住人,也猜不中东西。
赵谅连声拒绝,可众人闹的正欢,才不给他这个官家面子。
不过到底是怕他被完颜亮难住,丢了大宋的脸面,因此在胡世将的提议下,不用掷骰子凑对,改为从左到右轮转,左边出题右边猜。
偏偏坐在赵谅左手边的是腹笥甚广的赵鼎,他倒没有刻意刁难赵谅,只是蘸酒写了一个“瓒”字,说是打席上一物。
众人都是拿诗书启蒙的,自然知道《大雅?旱麓》里那句“瑟彼玉瓒,黄流在中”,黄流正是酒的意思。
可赵谅就算读诗,读的也是《卫风》《秦风》里的篇章,哪里会看《大雅》?思来想去,抽出腰间的玉笛问道:“这个?”毕竟“瓒”字带玉,玉笛也是玉做的。
然而赵鼎却摇头:“这是官家身上的物件,非是席上之物。”
赵谅实在没辙,只好认输,罚了一杯酒。
在他右手边的是岳飞,赵谅沉吟片刻,出了一个“风”字做谜面,又道:“谜底就在屋中,举目可见。”
岳飞也被难到了。
李清照却似想起什么一般,低头掩面笑起来。
“臣猜不出。”岳飞连运气都不碰一碰,直接认输道。
赵谅促狭地笑道:“‘九万里风鹏正举’,鹏举鹏举,岳相公怎连自己的名字都猜不出?”
众人一时都捧腹,李清照却道:“这是臣做的词,可算不得典故。风鹏倒是《庄子》里的,可单一个鹏字,屋里也没有大鹏鸟,该官家罚一杯。”
她边说还边腹诽,官家连诗经都不通,竟读过她少时写的词,什么人呐这是?也不知该说他胸无点墨,还是该说他学识驳杂。
赵谅傻了眼,不得不又饮下一杯。到下一轮时,他却不肯再玩,敲着桌面催促道:“时候不早,再不去看灯,外头游人都没了。”
坊市间恰是游人如织的时辰,赵谅一行人微服出来,三三两两地散开,倒也不算十分醒目。
毕竟,街上宝马雕车络绎不绝,有年轻的公子贵女,也有年长的老夫老妻把臂同游。雕鞍上的贵人们俱是一身锦袍,鬓边簪花,头戴金冠银饰,在满街灯火下熠熠生光。
才到大相国寺外的路口,就见人在街边打铁花,星星点点的火花在夜风中如雨般散落,赵谅总算明白了辛词中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是什么意思。
丝竹管弦的声音随风传来,在梅花的幽氛中氤氲,间或夹杂几声清丽的吟唱,如画龙点睛般,为曲调添上灵魂。
再往内走几步,就是各家摊位上的花灯。简陋的不过拿彩纸一围,若是纸上再添两笔画,也能卖出十几个大钱。再好些的,糊成鱼龙花鸟的形状,甚至做成一人多高的大龙灯,挂在最醒目的位置,招徕顾客。
卖的最紧俏的,是能旋转的马骑灯,亦称走马灯,灯上画幅人物,在火光下能自行转动。
赵谅倒是都不太感兴趣,但他转眼一看,就看见完颜亮那副艳羡的神色,不禁走过去,趁热打铁道:“我大宋风物如何?”
“物阜民丰,远甚兀术在时。”完颜亮躬身道。
“你不喜欢兀术?”
“只识兵戈,不习文事,蛮夷之人而已。哪比官家座下的臣僚,文能安邦,武可定国?”
看着完颜亮这恭顺到近乎谄媚的态度,赵谅不觉有些兴味索然。
果然,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打一场胜仗让人屈服。
完颜亮没有从前那么好玩了,赵谅只好回头去逗赵鼎:“完颜亮刚刚夸你,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赵鼎正拿着一盏走马灯和刘锜说笑,冷不丁被赵谅凑在耳边说一句,惊得手上的灯都晃了两下,差点将四壁的灯纸烧了。
待他听清后,愈加无奈。要是这话是赵构说的,他立刻就要绞尽脑汁自辩两句,什么他和完颜亮没有勾结,什么仰赖官家才能安邦定国一类的……
但赵谅的德性他实在清楚不过,越是严肃以对,他越爱逗弄你,于是赵鼎只随意敷衍道:“那臣真是谢谢他了。”
赵鼎说的不耐烦,声音也未曾压低,埋头做灯的摊贩听到一个“臣”字,一下子惊愕地抬起头来。一旁赏灯的几个游人也恍然意识到什么,尽数朝这边看过来。
赵谅心道不好,拽着赵鼎就跑,刘锜和胡闳休连忙从后面跟上。可怜赵鼎一把年纪,哪里跑得动,气喘吁吁道:“官……关衙内,莫走散了。”
赵谅转身一看,完颜亮倒是跟来了,却不见岳飞和李清照他们,也不知是早就落在了后面,还是方才走散的。
他只好先就近找了个酒楼,在雅间里歇脚,让胡闳休派亲卫去寻剩下几人。
待到落座,赵鼎才发现走马灯还在自己手上,显得像他为老不尊,偷了人家摊主的东西就跑一样,一时失笑。
见赵谅瞅着上面的图案看,赵鼎不禁笑道:“官家可知上面画的是什么?”
“画的是一个武将,后面还有许多军士。”赵谅也只能看出这些了,不过据他所知,眼下这类画,画的一般都是赤壁之战,或者秦琼尉迟敬德一类的,就是看不出这灯上的是什么。
“是刘节使收复汴京。”
“啊?!”赵谅愕然,侧头一看,果然见到刘锜那副既得意又尴尬的神情。
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待众人到街上重新汇合后,每逢卖走马灯的,赵谅都要去问一问。
一问才知,果然不止有刘锜,大将们几乎人人有份,岳飞的最多,其次竟然是一丈青,但不管是谁,都没有一副画的像的。
“可惜我不会打仗,不然也能有我一副。”赵谅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走马灯,有些羡慕道。
宗令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官家再会打仗,也没人敢在灯纸上绘官家的御容。”
“那真可惜。”赵谅随口叹了一声,伸手摘下那盏绘着宗令嘉模样的灯——虽然形容不似,但神韵却是他一路见过最好的。
宗令嘉看他递钱给摊贩,说要把灯买下,顿时脸色羞红,想去劝阻,可当着一众人的面,又怕更被取笑。
喧嚣嬉闹中,三更的梆子鼓在城头敲响,天边的皓月也从中天西斜,转过高耸的朱阁。
几位老臣已是精力不济,赵谅便索性让众人散了场,又叫亲卫雇些牛车,将众人一一送回府中。最后除了负责值宿的亲卫外,只剩了他和宗令嘉两个。
街上游人渐稀,却多是些年轻的小儿女,在路边吟词唱曲,没有了嘈杂的人群,乐声反比先前更清澈。
“官家手里的灯,能不能扔了……”大臣们都不在,宗令嘉也没了顾忌,劈手就要来夺。
赵谅却出乎意料地敏捷,第一下竟是躲过了,眼看宗令嘉还要继续抢,他连忙道:“你节后便要走了,下次相见,又不知是几个月后,总要给我留个念想吧。”
宗令嘉女官的身份虽保留着,但她如今还有正式的军职,麾下的将士都开拨去了定州,能陪他回汴京,还留到上元节,已是极限了。
宗令嘉见他幽怨的神情,心头也乍然生出些愁绪。并肩立在他身旁,默然良久后,忽的说道:“既如此,官家能不能也送盏灯与我?”她指了指赵谅手中的那盏:“这个样式的。”
“你方才不是说,没人敢在灯上画我吗?”赵谅笑道。
宗令嘉不说话,摇了摇他的手臂,赵谅立刻丢盔弃甲地投降道:“好好好,我明日便找人来画。不过……还要画一副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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