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长安

　　天气闷热的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糊糊的空气好像凝住了。地面被晒得滚烫滚烫的，几只黑褐色的大肚蚂蚱，安了弹簧似的蹦来蹦去。

　　烈日炎炎，大地像蒸笼，热的人喘不过来气，一股热浪夹着燥热的风从门口扑进来，脖颈后背全是汗，湿滑黏腻。那些盛了水的炉子，被太阳晒了半日，里面的水就热得烫手，让人都不敢碰一下。

　　夏天，怎么这么难熬？

　　午正时分日头毒辣，善和堂的生意清淡了不少，除了留着观察的，几乎没有病患上门。

　　几个人收拾收拾，林太夫人问：“今日午食吃什么？”即使经年岁月沉淀，也有拿不定孙女胃口的时候。

　　姜南懒懒的，慢慢摇着扇子：“不是新到了些药材吗？儿记得有不少乌梅子，干脆给阿婆熬凉水荔枝膏吧，酸甜适中，通透爽口。 ”

　　林太夫人皱眉：“光喝解暑汤身子是要受不住的，流了那么多汗，总归还是要吃点咸的身子才熬得住啊。”

　　姜南笑道：“阿景去任记买些煎饼和饭食，午食凑合凑合就是，不用守着炉灶火自己煮了。”

　　周欣：“......”

　　知道小娘子是个想什么是什么的，虽然炉灶火每天煎药都习惯了，哪还在意做一顿饭的事。看着阿景领命已经脱了围裙出门了，周欣认命地去淘洗乌梅子。

　　姜南也去帮忙，等周欣洗好了乌梅，也配比好了砂仁、肉桂、生姜、丁香等，这个时候很多调味料，比如枸杞、茴香等都要从药铺子里购买得来，正所谓药食同源。

　　隔着窗子，姜南看着院子里晃眼的烈日，去岁雨水还真是勤。今年却是前一个月把雨水下完了，连着二十几天都是晴天，若是能再下场雨，也能叫暑热消下去不少。

　　姜南熬着砂仁和生姜，揉了揉干活干的酸软的手，人果然不能懒惰，连着歇了好几天，这会子猛地活动起来，真是哪里都酸。

　　因为今上与宫中贵人夏天极爱食用酥山，带得京中世家不少人也爱上这一口，一入夏，冰块就涨价。传闻酥山是将冰块刨出冰沙，再淋上奶油、酥油或者果酱，这种牛乳制品加冰块果酱的吃法，前世满大街都是，如今却是姜南琢磨好久才舍得买来尝一次。

　　周欣斟酌了一下，提醒道：“小娘子的冰块可等的太久了。”

　　桃花也点头，林太夫人可无不可的，在厅堂里等着。

　　荔枝膏得熬得极浓稠，熬好的荔枝膏可以封在罐子里，等胃口不佳的时候舀出一勺泡水喝。也是巧，姜南看着炉灶里的熬差不多的荔枝膏，笑道：“去取茶盏来。”

　　桃花喝完去洗茶盏时眼睛红红的，姜南将帕子递过去问怎么了，桃花忍着就忽然忍不住了，“那位阿耶患关格病的吴郎君，说他阿耶醒了想吃东西，同他说了忌口哪些，他嫌麻烦，直接把钱塞给我，让我去，我不去就骂我！......阿景也被他骂了！”

　　说到后面，桃花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就剩埋怨了。

　　姜南是个护短的，自己人被欺负，再去问诊的时候，也就没有之前那般好脸色了。

　　姜南没有多说什么，就是重新给病患诊断了一下，然后起身就要走。吴郎君赶紧叫住姜南问：“姜小娘子，阿耶的病情如何了？”

　　姜南淡淡道：“头脑清醒，四肢回暖，按时服药即可。”

　　吴郎君皱一下眉，问道：“还要服用什么汤药？”

　　“汤药的事，儿自会尽心，郎君无需挂怀。”说完，姜南扭头就走了。

　　桃花和一旁的阿景都忍不住抿嘴笑了，乐滋滋跟着姜南出去。吴郎君是凶，可是不敢跟姜南尥蹶子，被姜南噎了回去，也只能忍着。

　　见姜南走远了，狠拍了一下桌子，“都什么郎中，仗着有些本身，问一句都不行，哪有什么医德。”

　　姜南收治的这个病人，董郎中给他治好了悬饮，过了三个月，又冤枉董郎中害他得了关格病。换做别人，听到了这病患儿子的做派，断然不会收治的，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狼？

　　马车把病患送过来的那一天，吴郎君与其夫人下跪求医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晋昌坊。姜南也是为了善和堂名声，防御全开与这位吴郎君签订了“免责协议”，就差写上“以上内容我全都仔细地阅读过，并且全部同意”，签字画押后才肯治疗。

　　这一招，是姜南前世跟着医院的术前同意书学的，规避风险，让家属签字确认，便是这样操作的。

　　这位吴郎君可被折腾不轻，欲哭无泪，还不能言语，只能在这儿折腾这些繁琐冗长的手续了。

　　吴郎君咬牙签完了协议，火速把病患拉过来，姜南知道，这病患的病情严重到一定地步了。

　　吴郎君只在善和堂待了两天，林太夫人不直接过问病情倒也没有波及，除了来看诊的姜南，便是周欣也没放过，成功惹恼了善和堂的三人，凶悍无比。

　　傍晚时分，又出了幺蛾子。

　　吴郎君的夫人和儿子又是撕，又是嚎，又是哭，撒泼起来。厅堂内还有好些往来的病患看着，姜南不得不把他们叫到诊室里。

　　姜南眉头皱的厉害，吴郎君让母子两人继续撒泼，自己怒吼；“若是阿耶死在善和堂，你就是杀人凶手，整个善和堂，一个都跑不掉！”姜南的被害妄想症犯了，小声让周欣出去找坊丁。

　　厅堂上桃花上前要扶那夫人起身，却不想被那人给抓了一下，若不是姜南阻拦，再闹下去就要动手打人了，见此景阿景没敢再上去。

　　姜南观看病患的神色，已经昏迷了，模样可怖，冷汗淋漓，怎么又濒危了？赶紧给他诊脉，发现寸口脉已经难凭了。赶紧脱了他鞋子，去诊断他足部脉，一上手才发现三脉已绝，比来前日来的时候更严重。

　　“店家小娘子——”吴郎君怒声道。

　　姜南沉声问着，“你们是不是偷偷喂了性温的食物？儿嘱咐过这位老丈的一应吃食都要问过我们方能进口。”

　　吴郎君一怔，不解问：“什......什么意思？怀疑是我们自个儿原因？我们所有吃食均问过你们店里的伙计，哪里敢的偷偷喂？”

　　姜南看着桌案边的剩了个茶底的杯盏，端起来闻了闻，是凉水荔枝膏。吴郎君努了努嘴：“这是你们善和堂的茶饮子，难道还有问题？某看谁都能喝，为何偏偏我阿耶喝不了？”

　　砂仁、肉桂皆是辛香温燥的药材，病患脾肾虚衰，气化不利，分而言之，关格病用药期间本就禁食寒凉生冷，阴虚血燥者服用更是相克。

　　姜南抬起头，看着他：“老丈的病，善和堂治不了，原先也同你们多次说过，一应吃食茶水，都要问清才能入口，怎么能擅作主张？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什么叫治不了！”吴郎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当时就炸毛跳脚起来。

　　那夫人干笑：“姜小娘子是神医？怕不是在拿我等寻开心？我家阿郎是不该责骂善和堂的伙计，现在给你赔不是。”

　　见姜南依旧坚持，吴郎君急了抓住姜南的脖颈，低声喝到，“我阿耶是吃了你开的药，你不该负责吗？”

　　姜南被勒得轻咳两声，“郎君轻一些，有话好好说，你勒死了我，大家鱼死网破，与你们也毫无益处。”

　　吴郎君果真松了松。

　　阿景原本已经退出去，这会听见动静也过来帮忙拉架，却被吴郎君一脚踹到墙上。桃花畏畏缩缩又想出去等周欣，却被吴郎君叫住：“一个不准走！”

　　姜南一个头两个大，解释道：“儿只是一个普通郎中罢了，有太多病症我是治不了的，之前还是有把握的，但是现在，只能说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吴郎君夫妇相互看了一眼，都慌了。

　　“你到底治不治？”吴郎君揪姜南脖颈的力度加重了几分。

　　林太夫人闻声也赶了过来，却看见姜南被一个身高丈二的男子揪着脖颈，说着举起手里的拐杖就要冲向姜南。

　　姜南见吴郎君反手要抽出佩剑来，立马伸手去挡，却不想林太夫人见姜南空手去接人家的刀刃，顿在原地。吴郎君的佩剑却不能像林太夫人的拐杖及时停住，在姜南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

　　原本没想伤人，现在姜南手臂上血流如注，吴郎君放下了举佩剑的胳膊，另一只手上力道也松了。林太夫人立马冲上来把姜南从吴郎君手上拽出来。

　　吴郎君还想扑上来纠缠，幸好姜南有先见之明，坊丁武侯的人过来了。坊丁又是拦又是劝，可吴郎君实在彪悍，跟着坊丁还在纠缠撕斗。

　　官兵抓人，并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跟对方一顿搏斗，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打得站都站不起来。

　　吴郎君手持佩剑乱挥，两个坊丁竟一时拿他不下。

　　却哪知这时，崔翊一个黑影飞速跑进来，左脚在地上猛力一踏，身子轻盈地一纵，自人群中穿过，挡到姜南身前。

　　突生此变，吴郎君握紧佩剑，就要朝崔翊刺过去，崔翊看准时机，接连抬腿横扫，直击对方小腿处，一度将吴郎君逼得连连后退。

　　崔翊又迅速出拳，夺过他手里的佩剑，当胸一脚，狠狠地踢向迎面扑过来的人。吴郎君被踢翻在地，坊丁迅速上前，很快将他制服。

　　姜南捂着伤口，拉着祖母往外退。

　　侍卫叶瑞赶来时，吴郎君已经被坊丁押上了车。崔翊原本还想着来善和堂需要编什么借口，正巧遇到坊丁巡逻，人数不对方上去查问，这一问，抛下叶瑞直奔善和堂去了。

　　崔翊从诊室出来，姜南正在给自己的胳膊擦血迹，细细的手臂上有一道约两寸长，半寸宽的口子，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涌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裙，看起来十分狼狈。桃花端着托盘在旁边眼泪打转地看着，阿景扶着姜南，按压着她不住颤抖的疼痛。周欣用煤油灯烧着缝衣针，只是这次却没有麻沸散。

　　崔翊想到那日姜南就是用的缝衣针给袁子衿缝伤口，不由皱起眉头。崔翊走过来，昏黄的灯光映出她苍白清瘦的脸，只恨自己来的时候还踌躇，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若是他立时来了，萦绕在心口满脸的心疼，或许......她就不会受伤。

　　“我......”对着心爱的小娘子，还是受了伤的小娘子，崔翊却说不出话来。

　　“小娘子，真的不服用麻沸散吗，缝伤口的疼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周欣烧完针，皱眉道。

　　姜南吞了口口水，闭闭眼叹口气：“快些吧，麻沸散药力来的太慢。”

　　崔翊上前，“某来扶着小娘子吧，某行伍出身，比常人能稳得住些。”

　　姜南下意识地想拒绝。

　　崔翊轻声道：“听话！”

　　姜南抬眼，对上他担心的目光，终于点点头。

　　缝完针，姜南疼的一脑袋汗，整个人更显无力苍白。吴郎君夫人见姜南没事，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又过来求姜南救人。

　　姜南见识了她家郎君的泼辣，稍缓和了语气道：“你们若是有精力，还是赶紧将令尊转到大的养病坊，说不准还有得救。”

　　那夫人眼神有些动容，却还是盯着姜南。

　　“那些大的养病坊里珍贵的药材也多，拿汤药吊着，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这话一出，那夫人果真有了变化：“哪个养病坊？”

　　姜南摇摇头，“这......定是在大坊，绝对不是善和堂这样的偏僻地方。”

　　见这位夫人眉头拧在一起，崔翊道：“若是不尽快做出决断，人可就没了。”

　　这对母子咬了咬牙，见姜南这边确实没希望了，而且被他们闹成这样，他们也不敢再继续放在这里治了。

　　送瘟神一样，阿景帮忙把病患抬到马车上，见马车走了，众人才松口气。

　　听她受了伤还有条理的叙述，看着她坚定又刚毅的眼神，崔翊微叹口气，三娘，即使在身心俱疲的时候，依旧能扛起满身风雨。

　　崔翊实在不忍离开善和堂，但这么一闹，暮鼓声也响了，很不舍的对姜南道：“我先走了。”

　　姜南立在门口目送他离去，忽然生出些不舍的情愫来，又不禁嘲笑自己，受了伤总是容易软弱，容易心生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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