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眼疾后朕看谁都是美人

　　周悬被留在福宁宫偏殿睡了一宿，早早地就醒了。

　　说实话，睡得不怎么踏实。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洒扫的宫人把阶前擦得明晃干净，素净声中只听得几声哑哑的鸦叫，周悬披衣起身，还未走到窗前，两名守夜的小黄门已经弓着身子进来了，跪在地上给他行礼。

　　“什么时辰了？”

　　那小黄门恭敬回道：“寅时，万岁爷已经出发好一会了。”

　　周悬蓦然回头：“出发？他去哪儿？”

　　小黄门伶俐得很，仍是低着头笑着：“万岁爷日日都早起去沛德武场，也不驱马，回来后休整片刻就赶上早朝——勤奋得很。”

　　这话说得窝心，里里外外的意思都是，周大人，这样的事您不知道吗？

　　他的确不知道。

　　在窗前看了片刻，冬日的天亮得晚，虽说昨日下了大雪，但没了皑皑的光照，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宦官宫娥悉悉索索地只能看见个人影，周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看天色一点点地翻起鱼肚白。

　　今日没有早朝，景瑛回来得就晚了些。

　　他穿得不多，缀了大珠的荔枝色质孙服，鸦羽般的头发高高束起，额前散下来的几缕被汗濡湿了，贴在白皙的脸上，少年面色潮红，微微喘气，眯着眼看向前方。

　　像是玉做的人。

　　周悬把氅衣裹了，走出殿外跪下，给景瑛请安。

　　对方却没瞧见他似的，仍边走边抬着眼睛看，直到旁边一个乖觉的随从跟他低语了什么，景瑛倏忽间双眸一亮，就快步向自己跑来。

　　“怎起得这样早？”他说话带喘，“舟车劳顿，今日也该好好歇着才是。”

　　说着就携了周悬的手，亲热地与他回到殿内，屋里正烧着火炉，大病初愈的人怕冷，景瑛早就交代库房用最好的炭来烧，而他自己为了磨炼心性，冬日里一直硬挨着，这下子满室生着暖，也是沾了人家周大人的光。

　　进去后景瑛就若无其事地放开了手，他一路小跑回来，掌心自然有汗，刚刚偷摸着在衣裳上擦了，这会儿接过宫人递来的热帕子，仔细揩了手，才与周悬一同在桌前坐下，早晨还未吃饭，松烟便上了两盏蜂蜜淡糖水，好润肺浸脾。

　　“昨夜睡得好吗，可还习惯？”景瑛把糖水往对方那里递了递，“喝点暖和。”

　　宫人们都悉数退了。

　　周悬没有回答，却仔细地盯着景瑛看：“我昨日就想问，你的眼疾怎么样了？”

　　“不说这个，”景瑛笑道，“你先喝水，慢慢聊。”

　　周悬捧着茶盏慢慢喝，仍拿眼睛看着景瑛。

　　“现在视力不行，原本根据方子是可以痊愈的，但是蕊娘又加了些东西，就复杂了许多，”景瑛若无其事地端起糖水，呷了一口后就皱眉，“也太甜了。”

　　说着，他就把茶盏放回桌上，从腰侧掏出个物什来，用根长而细的金链子拴着挂在玉带，然后架在自己高挺的鼻梁上：“喏，这玩意还挺好用，就能看清楚了。”

　　“琉璃镜？”周悬讶异地看着那波光溢彩的圆形镜片，小巧精致地挡在对方漂亮的眼睛上，增添了些许的异域神色，甚至有些妖娆。

　　“这不是西洋人的玩意吗？”周悬凑得近了点。

　　景瑛笑道：“好看吗？”

　　周悬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又坐了回去：“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近日再为陛下寻访些江湖名医，兴许有对症的法子。”

　　“太医院里也不是酒囊饭袋，”景瑛把琉璃镜取下，“他们既然束手无策，我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不说这个，严垚这两日应该就回来了，可能会带来些消息。”

　　这是正事，周悬心领神会地跟着话音走：“腊月是个关口，臣怕有事端。”

　　“大寒，”景瑛隐晦地看了他一眼，“你信吗，伏尸百万。”

　　“自然不信，”周悬不假思索，“谶言蛊惑人心，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会在黎民中引起多大的恐慌。”

　　景瑛笑了：“可有的是人信！”

　　他用手指蘸着糖水在桌上画：“北方格尔措大雪已大半个月，蛮子粮草不足已蠢蠢欲动，乌邪真木应该撑不了多久，就看哪个王子上位，然后祸水东引借着战争抓住实权；如若是寒冬，大运河那里冰封千里，江南的粮草压根运不过去，甚至中原也会自顾不暇，先帝四年时不是有场大雪吗？低洼区百姓的房屋尽数垮塌，死伤数以万计......大雪封路，寸步难行。”

　　那水渍从北向南画了长长的一道，然后慢慢向周围渗开。

　　“除此以外南方宗族势力强盛，”景瑛顿着说，“严垚此行，应该清楚了李松石在余杭那里的势力，该是多么大。”

　　周悬听后，默不作声地拿手把桌上的水印抹了，看向对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景瑛挑起一边眉毛看向他。

　　“陛下窥一斑而知全豹，现如今四面八方都蓄势待发，”周悬慢慢地说，“万不可坐以待毙。”

　　“无论何时，最重要的就是粮和钱，”他继续说，“只要能保证将士们的后备粮草，北狄一站定会大捷，李松石那里仅凭银两蛊惑不了众人，而是装神弄鬼了一番，捏住了百姓的软肋，又挑起豪族与寒门的矛盾，说到这里，我听说王君敏......没了？”

　　“自戕，”景瑛答道，“我允了他一个痛快。”

　　周悬沉默了会：“那这也是个信号，说明了在水党内部，也不是全然相信之人，也会存在像他一样的人士，既对现状不满，又牵挂着天下苍生不忍流血漂橹，活生生把自己逼得进退两难。”

　　景瑛垂下眼眸，那日他有意收服王君敏，也絮絮叨叨地直戳了对方心窝，说是给三日时间好好思索，结果第二日龙羽卫那里就传来消息，说是对方想要见他。

　　泼皮惯了的赤脚大夫面白无须，端端正正地坐在牢狱中，瘦骨嶙峋，猛然看居然还真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味，还未等景瑛张口，他将哈哈笑了起来。

　　“噫！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这么一句，就给景瑛规矩地磕了个头，求个痛快。

　　过继的儿子已经送回去了，也留了足够的房屋细软，整理的医书交代好给刘荣，别的没甚么牵扯，世间万事不是都能思索出一个结果的，做不出选择的当下，决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倒是坦然。

　　景瑛没有再强留。

　　“陛下，”王君敏最后看着他的背影，高声叫道，“先太子看着你呢！”

　　景瑛猛然回头，无赖郎中已经把白绫挂好，沉默着转过身去，走得干脆利落。

　　“寒门取士是自古至今的沉疴痼疾，”周悬轻声说，“这可是个大麻烦，我朝世族都是太/祖乃至前朝时就根深蒂固的，一直没能好好铲除，人人皆以血脉为荣，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真难。”

　　屋内的火炉子给周悬的脸颊添上难得的血色，惹得景瑛贪看了两眼，差点忘记接话。

　　“说道这里，陛下能看清其中这些门道，也有些出乎意料，”周悬微笑，“刮目相看。”

　　“你不生气吗？我夺了太后的权，”景瑛索性大大方方地看他，“嫁祸他人，扶持自己的力量，朝中六部最近擢升了很多我中意的，都是趁你不在时......”

　　周悬低着头笑：“正合臣意。”

　　他长得并不出众，除了双狭长的眼睛动人心魄外，整张脸可谓平平无奇，还带了点淡薄寡相，当初景瑛眼疾时，一时冲动把周悬看得如花似玉，但如今肉眼凡胎，这静然的模样甚至更让小天子心动。

　　景瑛不自觉地喉间滚动，转过了目光。

　　“该用早膳了，你陪着一起罢，”他生硬地别开话题，然后高声叫道，“松烟！”

　　红袍子的小太监立刻进来了，听完吩咐后就猫着腰退下，把门重新阖好。

　　“陛下可以先进点吃食，再去沛德武场，”周悬略微皱眉，“不然总是会有损肠胃。”

　　景瑛心不在焉地听了，还是拿眼睛看对方薄薄的肩颈，昨日扯下里衣，白皙的锁骨处有结痂的疤，让他眼角直跳，夜里一闭眼，就是周悬中箭倒下的身影，而自己却仿佛被缚了手脚，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那种无力感直到他在武场里，大汗淋漓地用刀砍断根木桩时，才慢慢消失。

　　“陛下？”

　　周悬突然叫他，定睛看向景瑛的手：“这里怎么受伤了？”

　　景瑛愣了下，才回过神低头看去，右手虎口处有道明显的淤青，而手指腹被磨破了皮，不知什么时候淌了血，这会儿已然干涸，于是就不大自在地往回缩了一下。

　　“刚刚拉弓的时候擦着了，不碍事。”

　　周悬眉头皱得更狠，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就听得下人来报，早膳上来了。

　　福宁宫最近的吃食清淡，早上不过四碟小菜，佐以养生健胃的粥类，今日景瑛吩咐了，御膳房那里就格外多了两份点心，一笼小包子和一客白玉卷。

　　“不知是否合你胃口，”景瑛殷勤地递箸，“尝尝。”

　　周悬有些好笑地接了，周家当年规矩大，食不言寝不语的，他长大后懒得再理这些繁文琐节，只是一个人吃饭惯了，一时也忘记和对方再说些什么，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周围安静地有些过分，就咬着个包子看向景瑛。

　　“没甚么，”景瑛托着腮，已经看了周悬好一会了，“我只是想，每日都能和你一同用餐喝茶，该有多好。”

　　“......咳咳！”周悬果然呛到了。

　　景瑛笑吟吟地递了个帕子，盯着对方看：“没关系，来日方长。”

　　这顿饭还吃不吃了！

　　周悬默默停了筷子，正欲拿君子吃食不语这大道理往小孩身上扣，就听得外面有下人来报。

　　“禀告陛下，翰林院修撰严垚请求觐见！”

　　与此同时，另一道急切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启禀陛下！凤阳阁凌云公主突发恶疾，高热惊厥不止！”

　　周悬和景瑛对视了一眼，同时从桌前站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