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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这个消息如同一座升腾而起的巨山,遮盖住整片天,我的周身乍黯,我抬头看,它就不由分说地覆压而下,我慌得迈不动腿,眼睁睁看着它庞然而降,就要盖住蝼蚁一般的我……
忽然一瞬,一道闪光劈过,我蓦地朝天挥出一拳,那座巨山霎时粉碎破开,如气泡四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梦。
这一定是假的!
我惊魂未定,但脑中只这一个声音在嘶吼。我不知道是我不敢信不愿信,还是我真的直觉到了什么,总之我的头虽仍轰轰地虚鸣,却是出奇地清醒。我立刻换了身衣,略一犹豫便火速朝那旧宅的方向奔去。进宫大概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我来势汹汹地到,六娘像是早有预料,二话不说将我带到一个亭上去,冥辛这日破天荒地醒着,此刻正歪头坐着,面前是一小碟松子糖。我上来便道:“带我见她!”
冥辛伸手拿了块糖吃,神色懒懒,像是没睡足,“糖不错,你来一块?”
“我不跟你废话。”我道。
“那我也不跟你废话,人死了。”
“那就带我见尸。”
冥辛笑了一声,终于抬头,“我只是救人,又不藏尸,尸体当然是你们陛下收回去了。”
这一连的几个尸听得我心堤冲毁,我吼道:“救人救人,你救了什么,人为什么没了?!”
冥辛耸了耸肩,“病入膏肓,我也没办法。”
我压住掀桌的冲动,“什么病,你说清楚。”
“会死的病。”
“你!”
我猛地抽出袖中短刀刺去,却被她倒跳一步躲开,我其实也知道我根本刺不死她。
冥辛立起身,笑道:“切磋的话,改日再说罢。其实我现在很忙,今日特意在这等,因为料到你会来。现在该说的都说了,我忙去了,你也知道,谈和大会就快到了。”
冥辛离去后,六娘立马现身,我嘲道:“来赶客吗?”六娘不响。我收起刀,最后问了一遍:“她真的死了吗?”
六娘不言,少顷开口道:“无可奉告。”
这等于是告诉我,公主确实没死。我狂喜地看了六娘一眼,后者避了过去,使我愈加肯定。六娘之后再不说一个字,将我带到宅门口,迅速离去。之后我又连日上门,但冥辛并不再见我。
六日后,终于到了谈和会盟。原本以我的官阶并无登坛聆听的资格,但我着心公主下落,认定谈和会盟与公主的“死”有关,便一大早去旧宅候着,欲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冥辛听说我要同去,挑了挑眉,道了句“那你的名声会更臭”,也不再多说。如此,我便以带路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随在冥辛一行人中。
会盟地在京城南郊,一座山丘上,丘上筑起五丈高的圆坛,最中置了一张方形玉案。中央向外百步之处已围了千军,皆佩剑戴盔;坛下亦拥拥站了数百人,不过并无兵器,都是文臣。我与冥辛一行人抵达时,便有几个文臣向我瞥来。六娘朝身后一群银盔略一颔首,后者便齐整地迈步走上誓坛,在另一边围成个半圆。
锣鼓声乍起,激昂亢烈,少顷,圣上从不远处的帐幕中走出,百官纷纷叩拜,我亦屈膝跪倒。圣上走至坛下,与冥辛面对,冥辛笑道:“我这边人少,拿这个充充数,没意见罢?”圣上朝我看了一眼,我忙道:“婺国大王担忧谈判时会有诸多对尚国的生疏之处,故来邀臣同往,微臣斗胆应下了,望陛下恕罪。”
圣上道:“是朕疏忽,大王用心了。”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人便并肩在雅乐中一步步登上誓坛。
跟在圣上身后一同登坛的有六位大臣,裴相、尚书、御史中丞、太常、中执法,右将军。冥辛这边则只有六娘与我。百官在看到我在冥辛之后也跨了一步,皆愕然,一时坛下交头接耳,嗡嗡声不断。如果我稍向后看一眼,大概还会看到她们伸着指头向我指指点点。
但对此我已浑不在意。从冥辛那日将我叫去大殿,我就俨然成了一枚铁板钉钉的内贼,此时再浇上几桶铁水,也只是再焊实些。冥辛也笑着回头瞥了我一眼,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我烦躁得避开,心忖今日这台子都是替你搭的,你才是最大的那出戏,看我个甚!
长长的阶梯终于走完,两队人走近玉案,相对而坐。我与六娘分坐在冥辛左右。我向对面望去,圣上的神情倒还平静,两边的大臣却不大淡定,紧锁着眉,心事重重。我再侧看冥辛,正支起一手托腮,闭着眼一脸陶醉,头一点一点地,似是在合着锣鼓声。
岂止是淡定自若,这厮根本是游山玩水的架势。
不过,也无怪这样鲜明的对比。尚国储君恰是在会盟之日的几日前“薨逝”,令尚国在这次和谈中处于极其不利的位置,亦猛涨了婺国的气焰,可以预见婺国会在和谈中提出更为放肆的条件。
我现下可以肯定的是,公主未死,而圣上也一定知道她未死,否则圣上面上不至于无半点悲痛之色。明知对和谈不利,圣上却仍颁布了公主的“死讯”,这背后一定有极为重要的缘由,而这个缘由或许就可在会盟中窥见。我便是如此想着,一心要过来听。
至于公主的“死”,若要说好处,恐怕只有一个。臣民对公主的诋毁骤减,人们终于愿意相信,公主不带兵迎敌是因病,而非懦弱。
锣鼓声渐渐息了。
冥辛睁开眼笑道:“不愧是尚国,礼乐也这么好听。”
圣上回笑:“听说婺国的音乐狂放浓烈,朕一直很想听一听,此次和谈后,这个心愿就不远了罢?”
冥辛直摇头,“欸,我劝陛下还是别听得好,那种音乐就是发疯,又是吼又是叫的,一点都不美,与尚国的没法比。”冥辛向后一仰,双臂枕头,一派悠然自得,惬意道:“我这几日在京城待着,只觉得菜吃着香,花闻着甜,连风也比婺国得柔,那个词叫什么?哦,乐不思蜀,就是我现在的心情了。”
圣上道:“大王尽可在尚国多留些日子,朕一定让人好好招待。”
“我正有此意,”冥辛稍坐直,双手按在玉案上,俯身向前,跃跃欲试道:“其实,我想在尚国住下了。”
住下?你一个婺国大王在尚国住下算怎么回事?我一时惊疑,再看众人神色也与我差不多,皆前伸了脖,瞪大了眼,怀疑听错的样子。
裴相率先收了脖,端正道:“这位婺国大王,莫再说笑了。今日在此,日月山川都是见证,我们就速速进入正题罢,”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起身置于玉案一端,“这是我尚国拟付与婺国的赔款,内有襄钟、玉磬、玉椟之类礼乐之器,也有广车、軘车、箭羽之类军械之器,还有丝绸香料、珠玉陶瓷等等便不赘说了,请大王亲自确认。”裴相张嘴说了一串物什,像要显得尚国多物博多产似的,只让我觉得有些悲哀。
那卷纸在冥辛的手边依旧是卷拢的样子,一向周到入微的裴相竟未将其展开,而一旁的六娘也一动不动,似乎也不打算启开。这开个卷纸也要锱铢必较的吗?两国之交果真复杂得很。我摇了摇头,膝盖向前挪了挪,惟有我这个今日在哪一边都格格不入的人才适宜做了。
未料想,冥辛却先一步抬了手,“啪”地拍在那卷纸上,众人又皆是一小惊,冥辛笑道:“我刚刚说的可不是玩笑,我真决定不走了。”
圣上终于皱了眉,低声道:“你究竟何意?”
“听说很久以前有一种很好的制度,”冥辛慢悠悠道,“一个帝王可以在生前自愿将权力让渡给另一个人,无论血缘,只因为那个人更有才,更能治好国。我看了古书上这一段,实在感动不已,多么大公无私、为民着想的帝王?陛下博古通今,一定知道这叫什么名罢?”
霎时,玉案的另一端如冰封冻,悄无声息一片死寂,而我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咦?”冥辛又道,“莫非是我记错?葫芦你说说,是有这么个东西罢?”
六娘正肃道:“王上所言无误,确有此事,古时称‘禅让’。”
“对,就是禅让。”冥辛笑道,“陛下,打个商量,咱们也效仿上古做法如何?”
“滚你个蛋!”一旁的右将军拍案而起一脚蹬上,提剑道:“我说你怎么亲自过来,个崽子原来打这个主意,告你没门!找你的蛇宝宝玩,别蛋得癞□□想吃天鹅肉,惦记咱们来了。”右将军武力卓群,就是不爱读书,嘴上时常没个把门的,若非尚国先后折损了众多大将,今日其实是轮不到她上的。
可此刻,我怀着最真诚最崇敬的心情要对她说一句:尚国有你。
冥辛这次实在嚣张至极,过分至极!这人究竟懂不懂谈和是什么?尚国虽求和,又不是要送国玺,如此得寸进尺,真让人恨不得将之踹下誓坛。
难得连裴相也同仇敌忾:“誓坛之上,岂容你这样胡言乱语?这位婺国大王,你做得未免太不像话了!”
我在狂怒之余,没忘了看圣上的神色,圣上起先亦十分愕然,之后渐转平静,但眉头仍锁着一丝愠怒。看起来圣上对冥辛这番话是无预见的,这么说,圣上与冥辛之间私下谈的事并不在此。
那么公主……冥辛刚说禅让时,我乍地想到或许冥辛以公主为质,早已暗地逼过圣上,誓坛不过是将事情在明面上重走一遍罢了,但现下看来冥辛说的那句,公主并非筹码,非是假话。她的筹码是她身后的千军万马,人质这一套,她不稀得用。我向那一半圈的闪光的银盔望去,无声悲叹。
冥辛惊疑道:“我不像话,我过分?这从哪说。要我说,明明是你们更嚣张些。我听说以前打仗,打输了的人想求和,那得国君披头散发,不穿衣服,一手还牵个羊,另一首再拿个矛,跪着去胜者面前呢。葫芦,你告诉她们,有没有这个事?”
六娘速道:“王上所言极是,这叫‘肉袒牵羊’,乃是上古的投降礼。”
冥辛接着道:“是罢。当然这么做,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可你们呢,别说肉什么羊了,你们连到城门口接一接都不干,唉,还要我到你们宫里觐见,去了又在殿上嫌弃我家鬼蛇。你们摸着心口说,你们嚣不嚣张?我够不够忍?”冥辛说罢,别过头长叹一声做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
这厮实在太可恨了!我这会儿真想给她一脚踹死。
“还谈啥!陛下!这鬼头压根不想跟咱们好好谈,咱也别客气了!就打,死打!宁可鱼死网破,咱也不受这窝囊气!”右将军暴跳如雷。
“好!”我不禁跟道。右将军看过来,彼此交换了一个感人肺腑的眼神,俨然都忘了此刻你在这一边,我在那一头,一张玉案的距离。冥辛又笑着侧看我一眼。那一边,尚书也悄悄拉了拉右将军的衣袖,轻轻说了什么。
“咋的,怎么没人了?”右将军又咆道,“公主殿下,郡主殿下是不在了,那咱大尚国咋就没人了?不还有雍陵王吗?!”说到这,右将军倏地一顿,脸色一黯,少顷又陡然拔高了声响:“反正我就站这,让我打仗行,让我认婺国人做君,不如先毙了我。”
右将军的声调越说越有些悲,我知道她是想到了雍陵王。
雍陵王曾对她有知遇之恩,领她进了军营,又多有提拔。而今日,这样重大的日子,她本该与圣上一起登坛,坐在这里为尚国论争,可她干脆连面也不露。自从汋萱的死讯传来,却无人应和与她去前线迎敌,再到如今投降,雍陵王似乎已对尚国彻底绝念。
冥辛道:“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用禅让的方式。这位有骨气的大人,既然你会打仗,那你也一定知道你们抵抗不了多久,婺国军队一路攻到京城费不了多久,到时候我还是会称帝,到时候你还是要认我做君。结局都是一样。而我给你们一个不需要流血的方式。或许你喜欢冲杀在前,你手下的兵也喜欢拼尽全力,可你们尚国的百姓又怎么说?她们手无寸铁,胆战心惊,被迫等着听并不给人以安慰的战报,她们真的喜欢打仗吗?陛下,我想你一定会有答案,而这个答案不会被你的子民唾弃,而会被视为仁举。”
冥辛忽然说了很多话,而且神色不再嬉皮笑脸,收了痞气,我恍然有点不认识她了,我甚至想起了那个二十年,难道她在暗牢说时是真心的?
我猛地掐了自己一把,我怎么又险些着了她的道!此人最擅长的不就是以情动人,叫人不得不信她、从她、护她。
然而圣上似乎已进了她的套,眉间的愠气越来越消淡,换之以哀沉的凝思……糟糕!我暗道不妙,圣上素来最不忍子民受苦,禅让的确是最可能符合圣上心意的方式。
圣上阖了阖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我许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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