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76章殿下
窗外风雪嘶吼,院中青柏几欲摧折,几只鹰迎着雪沙,姗姗落于屋梁。
屋中炉火渐旺,窗棱下的香座冒着缕缕青烟,温热的茶盏散着淡淡的香气。只是床上的人依旧睡着,丝毫不见醒来之迹。
李司南坐在一旁,隔着床帘望他。
闭着眼睛的原奉看上去比往日安稳不少,凌厉的五官也在昏暗中显得柔和起来,他静静地躺着,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李司南依旧记得一周前她在西山石碑前找到原奉时的场景,她拾起那把断剑,抬手抚上原奉的肩颈。
那里凉得好似冰雪,青白的皮肤下只有微弱的跳动,李司南抖着手把原奉揽进自己的怀中,仿佛抱住了一块冷铁。
“将军?”她低声唤道。
原奉双目紧闭,头颈无力地滑下李司南的肩膀。
李司南垂头,看到了他破开的手腕和雪地上凝结的鲜血。
断剑的剑刃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渍,冰冷的血腥味钻进李司南的鼻腔,让她狠狠一激灵。
“将军,将军!”李司南的手握住原奉的肩膀,振声叫道。
头顶有苍鹰啼鸣,几片黑羽悄然飘下,垂在了原奉的手边,落在了他那狰狞崎岖的伤口上。
李司南一怔,难道是原奉一心赴死?
“为什么?”李司南张了张嘴,无声问道。
她想起那日营中原奉淡然的笑,想起了他没头没尾的话,想起了他口中的京梁、原家、文岫。
李司南低下头,失神地看向原奉那张苍白的脸。
“郡主!”蔡昇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跌跌撞撞得跑到近前,扯下披风,一把裹住原奉。
“将军,将军?”蔡昇焦急地喊道。
“郡主,”玄冲的手搭在了李司南的肩膀上,他拉起跌坐在雪中的姑娘,轻声道,“把断剑捡起来,不要让旁人瞧去。”
李司南迷茫地看向玄冲,玄冲神色平静,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道长……”李司南木然叫道,“道长,您早就知道了,对吗?”
玄冲没说话,扶着蔡昇背上原奉。
李司南一把扯住玄冲:“您早知鹰隼已断,苍鹰血脉已尽,可为什么不告诉原奉?”
玄冲脚步一顿:“鹰在目睹主人身亡后,会自断血脉,原奉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愿相信,心存侥幸罢了。”
“可是原奉费尽心思寻回鹰,想尽办法找鹰隼,几年间为了长鹰、为了北境无所不用其极,这些都是道长您的计谋吗?难道就为了等到今天?”李司南大声质问道。
玄冲没有转身,他淡淡道:“长鹰将军从来不是靠一把剑,或是几只鹰就能够驭驾大军,统帅北境的,他们靠的是军心、民心,还有铮铮铁骨。”
李司南缓缓松开了手,她转头看向那件掉在地上的血衣,看向那座无字石碑。
“军心、民心,还有铮铮铁骨……”李司南喃喃自语道。
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李司南迅速支起身,屏气看去,可等了半晌,原奉的呼吸又逐渐平静下来。
“都一周了,将军怎么还不醒?”何今端着一盆热水,披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嘟嘟囔囔地放下铜盆,掀开帐帘,摸了摸原奉的额头。
“还烧吗?”李司南问道。
“好像有点。”何今回答。
“行了,小何,就你那凉爪子能摸出来什么?”蔡昇操着他那破锣嗓子叫道,“我来我来!”
李司南还坐在原地,趁着那两人掀开帐帘的空当,抓紧时间看一眼床上的人。
原奉清瘦了不少,脸上罩着一层灰白,整个人黯淡无光。
前几日时,人烧得厉害,蔡昇和何今整日在这屋中打转,帮他更衣换药。
李司南自知自己坐在这里不合礼数,可却没人说教她,许是都念在郡主即将上京的缘故。
“明儿就是小年了,将军会醒来吗?”何今小声问道。
蔡昇也不顾李司南还在,便大大咧咧地扒开原奉的前襟,为他擦拭上身:“那个老道士不是说了吗?该醒自然就醒了,你天天念叨,将军嫌烦,自然不愿意睁眼。”
教训完何今,蔡昇自己却没忍住絮叨起来,他说:“将军,小的马上要娶媳妇了!就是那年从关外带回来的宝珠姑娘,你总说我不识字,又长得丑,没小娘子愿意跟我,可人家宝珠姑娘不嫌弃,宝珠乐意和我过一辈子,她虽然是个哑巴,但长得漂亮,人又温柔……”
何今听着蔡昇的唠叨抿了抿嘴,背着手站到了一边。
两人一阵叮铃哐啷,打仗似地进来,又打仗似地出去,短暂的喧嚣后,屋中又只剩下李司南和原奉两人了。
屋外脚步声渐远,后院中偶有小厮的谈笑声传来,但很快都被风雪压盖住了。李司南支着耳朵坐了片刻,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床边,掀开薄帘,默不作声地看着昏睡中的人。
“为什么?”李司南微不可闻地问道,“为什么要自杀?是想摆脱掉这一切吗?”
原奉的睫毛似乎抖了一下。
“以前我总觉得,你见利忘义、急功心切,却没想过原来长鹰和北境都是你的负担,你也渴望自由,对吗?”李司南笑了一下,她在床边坐下,握住了原奉冰凉的手。
“道长说,你下手时用了全力,但偏偏没有割断手筋,为什么呢?是怕死不成,自己却做了废人吗?羽翼浸血的鹰为什么会飞回广宁?是你在无意识中求生吗?”李司南捏着原奉坚硬的指骨,自言自语道,“想死,却放不下眼前的事,那又为什么要下手呢?”
原奉自是不可能回答这话的。
“世人都将长鹰将军之位视作荣耀,可只有身处其位的人才明白肩负的是什么,若是就此抛下一切,你不怕自己落下一个千古恶名吗?”李司南望着原奉,轻声道,“还是说,你压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天下苍生,碌碌奔波,图的也不过是一个青史留名,但有些人,生来姓名就得落在史官笔下,他们没得选,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受着。”李司南笑了笑,“这种道理,我都明白,将军怎么不懂呢?将军比我大得多,见识得多,本应当比我更懂释怀。”
说到这,李司南抬手抚上了原奉的脸颊,她弯下腰,细细打量起那副面孔来。
“或者说,将军你不是不懂,你只是……有些累了。”李司南放缓了语气。
她想起自己初见原奉时,那个站在王府门前的年轻将军神色紧绷,一言不发,他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知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
“原崇令,”李司南拍了拍原奉的脸,“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恨你?”
“我确实恨你,”她兀自答道,“你送走惠香的时候我恨你,找不到师父的时候我恨你,姨娘不在时我恨你,我想不明白,你的心怎么能这么冷呢?”
“但是,”李司南一顿,“但是,你可知……恨又从何而来?”
她叹了口气,把原奉的手塞回被子里,起身拉上了床帘。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李司南灭掉屋中烛火,缓步走出屋门。
此时,躺在床上的原奉睁开了双眼。
转眼间便到了除夕。
李司南也是奇怪,原奉昏睡不醒时,她日日坐在屋中守着,可人醒来后,她却不见踪影了。
原奉靠在床头,听屋外的何今和小厮议论,说是郡主整日闷在自己房中,不肯见人。
或许她也不想离开广宁,原奉默默想道。
除夕这日,府门外一大早便炸起了爆竹声,几个小孩摇着烟花走街串巷,差点撞翻了采买回来的秋婆婆。
“前几年到了年根,郡主还想着要一两节炮仗来玩,如今大了,也不喜欢那些小玩意儿了。”秋婆婆边擦拭灯台,边说道。
李司南正支着下巴出神,她盯着敞亮的窗户纸,问道:“婆婆,怎么今年不见红窗花了?”
听到这话,秋婆婆笑了笑:“往年都是将军剪来玩的,这房中贴的窗花也是将军送来的,今年将军伤了手,怕是没有了。”
“将军……”李司南一愣,她从不知原奉还会这等“技术活”。
“去年呢?”李司南又问道,“去年也是将军剪的吗?”
“当然了,”秋婆婆答道,“老妇手笨,除了简单的女红,这等奇巧玩意儿根本不会。咱们府里也没个女眷,年年都是将军剪好了送来的。”
李司南默然,她想起去年的除夕时广宁刚收到懿安帝赐婚的圣旨,长鹰三十六关的大小军营中传遍了原奉的婚事,到处都是热闹景象,只有将军府这一隅小小天地中寂寞冷清。
当时李司南坐在窗下,抱着一把从后房府库中淘来的钝齿刀,仰头望着窗棱下那一剪灵动的金鹊报喜,心思也跟着飞上了大草原。
“婆婆,府里还有红纸吗?不如我来……”
李司南的话还没说完,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温暖的里间。
“将军?”秋婆婆叫道。
李司南一滞,她跳下暖榻,轻手轻脚地走到绒帘边。
原奉端着一个托盘,背着一只手站在门下。
“郡主呢?”他问道。
“在里间。”秋婆婆接过托盘,笑着拾起上面放的红窗花,“方才郡主还问老妇要红剪纸,这会儿将军便送来现成的了,还真是心有灵犀。”
原奉眉梢微动,目光飘向了里间。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衬得眉目愈发漆黑。伤了的手腕上仍然裹着厚厚的绷带,似乎还有淡淡的血腥气渗出。
“等年后京梁来了圣旨,婆婆便和郡主一起上京。回了京,也可去府上瞧瞧,给肖叔公带句好。”原奉说道。
“这……”秋婆婆愣了愣,“老妇也要走吗?那将军怎么办?”
原奉笑了一下:“边关苦寒,婆婆随我在此受了不少苦,也该回去了。郡主年纪小,虽可寄居在长公主府上,但也需熟悉的人照料。我在广宁,日日忙着军务,身边都是些粗人,也没什么需要婆婆来打理的,婆婆可以放心回去。”
秋婆婆捧着窗花,神色黯淡了几分。
原奉轻咳两声,说道:“今日是除夕了,若是郡主想出门瞧花灯逛集市,婆婆便随她一起去吧。”
说完,他又望了一眼里间。
李司南在屋内把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扑到桌边,透着一层厚厚窗户纸去看原奉的背影。
“为什么?”李司南自言自语道。
西边的五里商镇互市虽没重开,但年前的灯集却依旧热闹,李司南早就听府里去过的小厮津津乐道了好几遍,她心痒难耐,可还是留在了府中。
大年初二时,邵娘子又带着小女儿来将军府拜年,还顺便把那日大婚的新郎官蔡昇灌了个半醉,李司南本想见见新娘子,可惜却被一众长鹰军大汉拦在了门外。
第二日,李司南又求着秋婆婆说动邵娘子娘俩一直留到正月十五,这原本冷清的后府院总算有了一点人气。
邵娘子离开时,拉着李司南的手泪水涟涟,她说,郡主这一走,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了。
李司南听着邵娘子的话一时恍惚起来,她又想起了原奉,倘若这一走,确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他了。
从前只想着逃离原奉的桎梏,如今真要离开了,李司南却又不愿走了。
她看着成马车的箱子行囊,不由唏嘘起来。
出了正月,一切都基本收拾停当,可懿安帝的圣旨却迟迟不见下。广宁府的众人候了一个月,北境已近春暖时节,但京梁依旧没有动静。
原奉向上递了好几封折子,都石沉大海,没了回信。
将军府中躁动不安,秋婆婆一日要往营中问三遍话,连赶路用的马匹都按部就班地喂着,只等一道接郡主回京的圣旨。
这时候,李司南倒是成了最安稳的人,她不急也不躁,每日除了练刀读书,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眼看,就又到三月份了。
“郡主的刀法似乎又精进了不少。”何今嬉笑着说道。
“净溜须拍马,小何也懂刀法?”有小厮嘲笑道。
何今也不恼,他蹦跳着穿过后院,说是要为将军牵马。
听闻那话,李司南收了招,回头看去。可谁知她刚落下手,一道邪风便从身后扫过,李司南呼吸一紧,慌忙抬手应招,但还没来得及拔出那把老旧的钝齿刀,一把长剑便横在了自己颈边。
“这……”李司南踉跄了两步。
“郡主武艺不精,怎么不留意身后?”原奉淡淡道。
他收起长剑,一踢李司南落在地上的钝齿刀,示意她自己捡起。
李司南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捡起了刀。
“从前文岫都教过你什么?”原奉问道。
“步法、刀法,都教过。”李司南回答。
“那都是花架子,你与她交过手吗?”原奉又问。
李司南抿了抿嘴:“交过……一两次。”
“一两次?”原奉没动声色,他点了点李司南手中的刀,“来和我试试?”
李司南登时紧张起来,她来不及去问原奉为什么突然来了兴致,也没功夫去猜这个一向对自己爱搭不理的人怎么莫名其妙来搭话,因为原奉刚说完“试试”二字,长剑便出了鞘。
当啷一声,钝齿刀磕在了剑刃上,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李司南腰身一拧,旋身躲过原奉的横扫。
“文岫教你的不过是皮毛,但郡主有天赋。”原奉气息丝毫不乱。
李司南却已经慌了神,她少有这样真刀真枪对练的机会。
“男子练武要讲求下盘稳,女子练武要讲求上身轻盈,上乘之人不光能落地如洪钟,更能飞身如游龙,郡主单想靠刻苦是没有办法练出真本事的。”原奉又道。
李司南的额头上浸出了热汗,她提着一口气问道:“那怎么样才能练出真本事?”
“上阵杀敌。”啪的一声,原奉又打掉了李司南手中的刀。
“你……”李司南一时语塞。
“捡起来。”原奉后退了一步。
李司南憋着一口气,弯腰提刀,她拉开架势:“我师父能打赢你吗?”
“不能。”原奉负剑而立。
“那梅先生呢?”李司南又问。
“不能。”原奉依旧那样回答。
“乌赤金大将呢?”李司南高声问道。
院中围观的小厮仆役们听到这话后,就是一愣神,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觑着原奉的脸色。
“我与乌赤金尚未较出胜负。”原奉答道。
李司南咬了咬牙,额角崩出了一排青筋。
“将军!”这时,何今从人群中钻出,扯着嗓子喊道,“将军,马牵出来了,您什么时候走?”
原奉听完,一反手收了长剑,走到李司南的面前:“和我出去一趟。”
“出去?”李司南迟疑道,“去哪里?”
“关外。”原奉回答。
“去关外做什么?”李司南站着没动。
原奉深深地看了李司南一眼,良久后,答道:“再看一眼你的故乡,殿下。”
李司南一震,望着原奉出了神。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