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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冢
连日雨水,石头上布了层绿苔。
摸起来有点滑。
塔倒之后,木料烧光,石头摔了个粉碎,风吹日晒的,一年下来渣都不剩。这些石头有棱有角,成色大小不一,似是从别处搬来,一点一点垒出枯冢模样。阮峥立在这座一人多高的石冢前,背阳一面雨水未干,滴着水,流在地上积水如镜,倒影着她的半张脸。沐浴在苍灰色的涿鹿城里,和残旧的酒旗一样,被风吹皱。
她试着伸手,石冢一小片塌下来,砸碎了水镜,滚落在脚下。
影子消失无踪。
“这是谁的冢?”阮峥指尖冰凉,松手退了半步。
洛云桢走上前:“齐国的。”
阮峥:“谁搭的?”
洛云桢:“百姓。”
阮峥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洛云桢捡起那些石块,重新搭好,道:“遇到个小孩,给了他一块糖。”
阮峥朝四周望去,千疮百孔的青石板,空无一人的街头,摇摇欲坠的酒楼,丝毫看不出市集从前人声鼎沸的痕迹,想象不出这座高塔从前香火鼎盛的模样。瑞王爷说,涿鹿繁华不输长安,如今满目疮痍,只剩下破石头。齐国姜氏宗庙尽毁,王族死于魏军刀下,这座冢葬着齐国荣耀,光辉,骄傲,是几十代人的过去。
“听说,明娴郡主死在这座塔下。”张大人站在阮峥身后,背手望着苍凉石冢。
洛云桢很快重新搭建好乱石,使其保持稳固。前段时间雨下太大,许多地方冲得松垮,这座冢掉了不少小石块,样子有些垮。他一颗一颗捡起来摆回去。
“只是传闻而已。”
“确有奇幻之处,有人也说是假的。”张大人想起那些道听途说的传奇。
“是说城破之夜吗?”阮峥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走到边上吹风,慢慢回顾齐国国破那段剧情。原著里有许多段插叙,大多出现在主角的噩梦中,伴随尸山血海,无穷无尽的杀戮。男主角总是在一个颠簸的马车中狂奔,逃离这座火光冲天的王城。
男主角是齐国世子,齐王的嫡子。
他在城破之夜被秘密送出齐王宫,被禁卫绑在马车里,偷偷逃过一劫。可他并不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活下来。他竭尽全力,拳头捶出了血,锤不破马车的铜墙铁壁,双手磨破出白骨,也无法拽住那癫狂逃窜的大马。他在梦魇中声嘶力竭,绝望哭喊,拼命地吼叫“回去!回去!”却被迫跑得越来越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王、母妃、妹妹和万千臣民们,死在炼狱般的末日景象中。
只有他一个人逃出来。
那些景象或许是他的错觉。
他离开得太早,并没有亲眼看见,父王母妃妹妹是怎样死去的。但在毁灭性的打击下,想象力能制造最恐怖的结局,在那些梦中,每个人都死状凄惨,午夜梦回时惊醒时满头大汗,陷入更深的绝望中。他恨魏军,更恨自己的无能。
齐王死于魏王长枪下,王后吊死在菩提树上,还有他的妹妹,失而复得的那位皓月明珠,被王室捧在掌心呵护的小郡主,才十五岁,喜欢吃糖,还未长大的年纪,总喜欢跟在他后头跑,却在亡国之祸中因万箭穿心而死。
他后来无数次听说那段过去,痛得喘不过气来,撕心裂肺。
“圆月高悬,明娴郡主立于塔尖,孤身一人,着白衣,与塔下二十万魏军对峙。魏王见此女幼小孤弱,问其名姓。白衣女敛衽行礼,答道:‘吾乃大齐明娴郡主姜仪。’魏王问:‘你母亲可是昭文?’明娴郡主回道:‘正是。’旁边一员大将戏谑发笑:‘就是那位与人苟且,未婚生子,难产而死的昭文郡主么?私生子就是你这个女娃娃?’”
“明娴郡主默然不答。大将哈哈大笑:‘听说你母亲是个大美人,想来你也是小美人,你那位不中用的舅舅刚叫我们大王一枪挑掉了脑袋,今朝亡国沦为孤女,实在是可怜,不如乖乖的,跟咱们走,回去配给咱们世子,也算有个依靠。’”
“明娴郡主想了想,摇头道:‘他们说,我不如我母亲长的好看。’”
“众人一愣,笑得更厉害,都觉得这明娴郡主有些傻气,遭此灭顶之灾,丧国毁族,竟还是一板一眼的,不哭闹也不害怕,一个人爬到塔尖上,呆头呆脑站着,见到仇人也没什么反应,问什么答什么。他们如此羞辱她母亲,语言轻佻,竟不见她羞愤动怒,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将笑得险些跌下马去,忽悠她道:‘那做个小妾也行。’”
“明娴郡主独立月下,衣带飘飘,底下人看不清她模样,也不知道她是美是丑。魏王心觉奇怪,以为有诈,可齐国大势已去,姜氏再无翻身之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儿,能掀出什么风浪来呢?便问她:‘想活命吗?’”
“明娴郡主点头:‘自然是想的。’”
“魏王闻言,以为她存了倒戈心思,特意在此恭迎,没打算将她赶尽杀绝,道:‘那便下来,同寡人走吧。’郡主不解:‘去哪?’众人笑:‘自然去魏国。’郡主道:‘可血海深仇,我还未报,怎么能走呢?’众人哄堂大笑,觉得这小郡主天真有趣,孤身在敌营,不跪地求饶,还敢提要报仇。大将故意逗她:‘你想如何报,用爪子挠,还是牙齿咬,我站在这不动给你报仇好不好?’”
“郡主咬着自己的指甲,似是在思考:‘那我岂不是胜之不武?’大将听这话,几乎笑背过去,觉得这郡主傻得有些可爱,上气不接下气道:‘来,你来,来杀我,谁也不许管啊,我看她怎么咬人呢。’”
“众人笑个不停,看起好戏来,见那郡主在上面左顾右盼,一副不知道怎么下来的样子,哄笑着道:‘跳下来,咱们将军接着,落他怀里,结实往他颈子上咬一口,看将军躲是不躲。’”
“大将纵马走了几步,笑得满脸灿烂。明娴郡主望着他,又望了望远一点的魏王,微微躬身,抬起右手手腕,比划方向,做出打水漂的姿态。魏王目光一颤,寒意涌上心头,心叫不好。”
“刹那间,一块薄刃贴着郡主手心飞出,疾驰而下,寒光乍现,切中大将的喉管,血溅三尺。他脸上笑容还未散去,目光已经僵死,反射着一轮阴森的圆月。那块见血封喉的薄刃在一瞬间杀死了魏国第一猛将,速度丝毫不减,直奔魏王首级而去……”
“魏王骁勇善战,多年征战的警惕心使得他提前反应,长枪横陈,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偏离方向的薄刃当场崩断。上一半斜出去,削中魏王一块颧骨,皮开肉绽,险些划烂他左眼。下一半飞出老远,钉在马上,战马扬蹄嘶叫……”
狗尾巴草转了几个来回。
阮峥听到这,啧啧称奇,望着洛云桢道:“说书呢?”
遗址上讲故事代入感很强。洛云桢重复那段往事,两个人做听众。张大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阮峥不太信,听到后头,怀疑是哪个说书先生的杰作。洛云桢身在长安,对涿鹿城城破那晚发生的事,只能来源于道听途说,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尽。
洛云桢解释道:“听路边乞丐说的,一字不落。”
阮峥:“你没问乞丐从哪知道的?”
洛云桢:“他说他亲眼所见。”
张大人回过神来,为此奇闻惊叹,还等着听结尾呢,忙问道:“那他有看见,明娴郡主最后怎么样?”
“逃走了,”洛云桢仍旧重复那位乞丐的原话,传奇话本一样的结局,“白衣纵身一跃,消失在月影里。众人回过神来,万箭齐发,却射了个空。魏王下令全程搜捕,没有捕捉到关于郡主的蛛丝马迹。谁也不知道郡主去了哪里,只知道她是巾帼英雄,有胆有谋,比那位只顾自己逃跑的窝囊世子强多了。”
张大人诧道:“魏军大军压阵,她怎么逃得掉?”
洛云桢并不知道内情如何,没下断言:“也有人说,郡主死于万箭穿心,尸骨无存,没有留下遗骸。故而几套说辞僵持不下。”
张大人望着那座石冢,唏嘘不已:“也不知哪个真哪个假。”
阮峥笑了笑:“若是齐国百姓,自然希望前者是真的。”
洛云桢:“往事成定局,意难平者,终究是后来人。”
张大人捋着胡须,长叹:“那倒是。”
“天快黑了,”洛云桢走向阮峥,准备拉她起身,“该回去了。”
张大人独自站在边上,理了理袖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去瞧他们二人。阮峥扔掉狗尾巴草,正想握住洛云桢的手指,借力站起来。洛云桢却朝前一晃,忽然栽过来,单手撑在她身侧,她差点仰坐在地,愣愣看着他,听到“铮”的一声,箭镞撞地,火花四溅开花,插在身后不远位置。响得人脊梁骨一麻,她脑中警铃大作,嗅到了散开的血腥味。
洛云桢下巴抵在她肩头,低声唤了一句:“殿下。”
阮峥扶住他,抬起眼睛,看到暗处一抹人影晃过。
“有刺客!”
张大人看了看他们,看了看地上的箭,惊喊道:“来人呐!有刺客!”
洛云桢肩上一道口子,划伤了皮肉,滴着血。他侧开些许,不想弄脏阮峥的衣裳,试图爬起来。阮峥心如擂鼓,但很快镇定下来,比了个手势示意暗卫去追刺客。她反手拔出那根箭头,扶洛云桢往回走,一言不发。洛云桢感觉她走得很急,故作轻松笑道 :“没事,别担心,只是擦伤而已。”
阮峥脸色极为难看,紧攥着那只箭,道:“可能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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