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这里除了蛇，连活物都不见，这叶子哪飘来的？”重离晃了晃手中的枯叶。

　　傅云疏缓了片刻，慢慢站起来道：“往那边走走吧。”

　　“你…”重离悬心不已，“可还能走动？”

　　傅云疏道：“我又不是残废了，怎不能走。便是扛着你走也不是问题。”

　　“谁要你扛着走。”重离小声嘀咕了一句，忽想起数百年前，他每每在傅云疏身边撒娇，闹得他头大不已，最终只能把重离的嘴塞起来，或抗或抱丢到房间里去。

　　两人往枯叶飘零而来的方向走去，仍旧是大雾朦胧，看不清前路与方向。两人并肩而走，双手紧握，皆紧绷着神经，却心照不宣地淡然聊天，缓解着彼此对陌生的紧张情绪。

　　“云疏，若我们能平安回去，你可想过以后？”重离问道。

　　傅云疏点点头：“我说过，让你和少玄转世。”

　　“你想我转世，是因为你的身体缘故么。”

　　傅云疏未置可否，即使不说重离也知道答案，又说道：“谢必安是想和范少玄在一起是没错，但是和重离有关系的，终究不是少玄。”

　　“阿离……”

　　“之前我没想明白，如今想通了。”重离道，“若我们能平安归去，那烦恼便都没有了，是不是？”

　　傅云疏思索片刻，点点头：“是。”

　　“那为何还要赶我走。”重离道，“长生天住不下我一个人了吗？”

　　傅云疏一愣，眉宇之间划过一丝惊讶：“你说什么？”

　　“我想回长生天了。”重离凑到他脸前笑道。

　　傅云疏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那一丝惊讶也渐渐变成了欣然与笑意，在重离额头上亲了一下，道：“求之不得。”

　　“天九既然知道神界方向，你为何从来没来过？”未来计划达成一致，重离换了个话题。

　　“并非完全没来过。”

　　“嗯？”重离的耳朵竖了起来，“你来过？什么时候？你不是说你不知神界所在何处吗？”

　　傅云疏顿了顿：“寒…他死后我寻过一次。那时瑶溪大雪封河，比现在还难见物，我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什么都没见到。”

　　大概是怕勾起重离不好的回忆，他并未说完那个人的名字，但难免有些欲盖弥彰。只不过重离早已不想去计较这些事，便说道：“没找到，你就放弃了？”

　　“本是等你长大，一起来寻的。”傅云疏犹豫了许久，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不过后面的事你也知道，没来得及。”

　　重离笑了笑：“你还真是诚实，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我生气？”

　　“怕。”傅云疏把他的手拢进袖中，“但我不想骗你。”

　　重离在他掌心里勾了勾，握住了他的手指。

　　越往深处走，越多枯叶辗转而下，四周景物更加虚幻不实。如纤细柳枝的烟雾飘渺来去，天光隐去，黑夜笼罩，却不见半点繁星银月的影子。仿佛天地都被一张竹笼盖住了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重离再难抑制住紧绷的情绪，声音莫名开始发抖，“这里跟我想象的怎么一点都不一样？”

　　想象中的神高大伟岸，上天遁地无所不能，或许还不止一个，男女都有，各司其职。起源之地必定游人如织，琼楼林立，到处是仙界所没有的奇珍异宝。

　　可眼前的虚幻和荒芜是怎么回事，这世界上难道还有金乌的光芒所触及不到的地方？

　　傅云疏没说话，大抵也对眼前的场景不解。少顷，他把重离护在身后，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你看。”

　　顺着他指去的方向，重离瞧见了一颗蔚蓝如星子的光晕。越靠近，光晕逐渐展开，自上而下似瀑布流淌，照亮了整个前路。

　　淡淡的光芒里，干枯的叶子凋落如雨，在地上堆积，宛如厚厚的云层。重离抬起头，猛然发现这叶子飘来的地方，伸出了无数纵横交错的树枝，似妖怪的爪牙一般紧紧攀缠在一处。

　　枝上花叶累累，皆泛着淡蓝的辉芒，时不时露出几颗新开的苞芽。而一旦离枝落下，便立即失去色彩，变成寻常的枯叶，零落在脚下的泥土中。

　　两人这才发现，他俩竟一直置身于一棵擎天巨树下，茂盛的树冠伸向四面八方，笼罩了整个天空。以两人所在的位置，甚至看不见树干在哪里，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树枝，和不停新生和凋落的叶子。

　　重离活了好几百年，六界各处几乎都插过一脚，见识不说深厚却也不算睁眼瞎，但就是从未见过这么庞大且颜色怪异的树。

　　傅云疏望着一棵树枝上垂下的叶，神情凝重，不知在想什么。重离四下眺望，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道：“有…有人吗？”

　　寒风过，树叶哗啦作响，就是没有人声应答。

　　傅云疏没有跟着他一块儿找人，而是蹲下来捡起地上的枯叶仔细端详了起来。重离见他看得入神，问道：“你看什么呢？”

　　“这叶子仿佛……”傅云疏说着，一片新叶恰巧从树枝上断落，掉在他肩膀上。蓝莹莹的颜色在离枝的一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枯黄色。

　　傅云疏捡起肩上的叶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枝上新叶也会掉么。”

　　经他一说，重离发现凋落的叶子千奇百怪，并不完全一样。有的在枝上老去，等到脉络干涸，颜色褪去才落；有的颜色正好，却无风无浪平白无故的也掉了下来。

　　“这能说明什么。”重离想不通两人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却是研究叶子，“这是棵不按常理落叶的神树？”

　　傅云疏把那片叶子放在了脚下的枯叶堆里，道：“人生百态，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一生顺遂寿终正寝，有人青葱年华横死街头，与这树叶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是怎么想到这上面的。”重离纳罕不已，“想太多了吧。”

　　傅云疏想说人当大限将至时，便会有格外多的感慨，心境也与寻常人不同了，但他并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笑道：“随口一提罢了。”

　　“人之将死，眼中所见，脑中所想，自然与你这好端端的不同了。”

　　这句话不是傅云疏说的，而是来自于烟云深处。那声音古怪得很，不男不女，像个小孩子在说话。两人瞬间警觉起来，异口同声道：“谁？！”

　　“你们未经允许擅自闯到起源之地来，却要问我是谁？”声音答道。

　　傅云疏挡在重离身前，沉声道：“冒昧前来是我等失礼，还请阁下见面说话。”

　　声音沉寂了片刻，忽然一道虚影在树叶摇晃间出现。从透明渐渐显出轮廓，再从轮廓渐渐变为实体，两人方才看清那说话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个小孩儿。

　　看身量应该是个小男孩儿，手里握着一把权杖，身上披着个黑斗篷，过长的帽檐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个秀气的鼻尖和红得吓人的嘴唇，一张口，还是那不男不女的奇怪声调：“唔，让我想想有多少年不曾在起源之地看见凡人面孔了。”

　　一个是鬼，一个是仙，皆被他一句话打到了“凡人”的梯队里去。傅云疏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小男孩似压根儿没听见一样，自顾自道：“还真是胆大，不过能找到这儿也算机缘。”

　　傅云疏又重复了一遍：“阁下可否告知来路？我等也好称呼。”

　　“不过你显然比不上他聪慧。”小男孩答非所问，还顺带指了指重离，“还是云疏仙尊心思玲珑，见事通透。”

　　竟丝毫无误地道出了傅云疏的身份，傅云疏脸色更加沉重，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人。

　　重离对小男孩耳聋一般的发言有些不满，道：“你怎会认识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男孩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次终于没再装聋作哑，指了指头顶上连成一片的树枝：“吾乃混沌之树树灵，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该说不说重离算舒了口气，他还是有那么点担忧会从小男孩嘴里说出一句“啊，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神”，那样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当场昏过去。

　　“混沌之树？”重离指了指头顶，“你是说这棵树？”

　　“这里还有别的树吗？”树灵反问，用手中权杖的尖儿指向傅云疏，“我很好奇，你怎么瞧出来的？”

　　这东一句西一句的让重离一头雾水，瞧出什么了？反观傅云疏却似乎没有同样的疑惑，镇静开口道：“随口猜测而已。”

　　“真会猜。”树灵勾起的嘴角似乎是在笑，“这便是我说的了，人之将死，心便多生七窍。”

　　“人之…将死？”重离茫然地看向傅云疏。

　　树灵道：“云疏仙尊，你何苦来哉。说你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非要弄到如今这步田地。混沌之树承载万物，你亦是其中之一。过不了许久，你也会落在地上，便不必在这里感叹他人了。”

　　傅云疏不语。重离望着几人之间从未停歇簌簌落下的枯叶，脑中如轰雷电掣。他抓住了傅云疏的袖子，欲言又止。

　　傅云疏安慰似的捏了捏他的手背，对树灵道：“你可知神尊身在何处？”

　　“怎么如今还执迷不悟。”树灵嗤笑道，抬手拉了一根树枝下来，撸掉了上面一串新叶。树叶离枝，瞬间枯萎。

　　树灵抓着一把枯叶道：“这些叶子的生与死，甚至可在我的一念之间，遑论神尊。这便是命，云疏仙尊，你还不明白么。”

　　重离感到傅云疏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他脸色不好，沉默良久，道：“我从不信命。”

　　“信与不信，也由不得你。”树灵丢开叶子，转身背对两人，“万物皆有灵，万物皆由命，无论是你，还是你身边的那个人造物，都抗衡不了。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说罢，他的身形再度回归虚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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