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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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回秦阿溪夤夜奔嫩约 王仲甫酒阑诉衷情



      飞琼叹说:“我所畏者,无非李、鱼甘露之祸见于今日。且看中书此番起不起疑心,走一步看一步罢。”因叫:“你去寻你秦姐姐,教他将兵刃都取出来,陪王公子拣择;再陪他好生切磋刀法。”
      洛英答应着。半日,迟疑道:“阿姐,休怪我多话。你休硬作撮合的;也别总叫秦姐姐去寻王公子。”飞琼失笑道:“素日都是开言吐语的爽快人,临到终身大事上,一个个都成了闷葫芦。不合学的这样心高气傲,也须惜福!”洛英急道:“不是。我方看这王公子分明钟情阿姐;阿姐何苦定将他推给越姊去?”
      话犹未完,飞琼连连斥道:“住声!我已适元任,义不二嫁。这些怎干系我?”洛英不敢再说。飞琼缓了声气,道:“你秦姐姐心里很喜欢他。我与阿溪是自小长大的情分。我要厮守的人已不得了,但盼他还能遂心。”洛英道:“诚恐王公子自是情痴,勉强不得。”
      飞琼看幕色渐沉,将窗带过,帘子拉严了,道:“你这都是戏文看多了,却说什么情痴不情痴的话!仲甫此时纵挂心我些,也无非是一时迷。阿溪自是好女子,仲甫也自然珍重他,只欠多相处些时候。再有,这世上事,多半不能称意。只消眼前人得平安常在,已算得多福。这世上那得多少两情相当?不过是传奇角本,生捏几个男女造作而已。能得相陪到老,便是至福至乐。仲甫自然理会的,你小孩儿家不明白,长大就晓得了。”洛英只得答应出去。
      飞琼叹口气,仍自向纸上勾画。自多年不画了,艺不甚精,只双勾摩本,先描图样。看看一夜过去,有些乏倦,正欲吹灯就寝。忽一阵急匆匆敲门声,只得披衣下榻。开门看时,却是王著。忙让进来。见王著神情慌张,心里一沉。听他急道:“公主,事急矣!那两个番僧被捉了。”
      飞琼惊问怎生。王著道:“今早二僧去中书省,称殿下与国师还都作佛事。值东宫詹事张九思去省里干事,撞上了,一番盘查。二僧仓皇间露出破绽,已被东宫送去兵马司拷讯了。”飞琼跌坐椅中,连连顿足恨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著急道:“公主,眼下不及说这些。高和尚恐旁人不得力,自去探听消息。我来问公主主意,眼下如何?”飞琼倒勾凤目,乜斜王著,忽冷笑道:“这个高和尚,当真是你的同伙?他敢是什么人派来,故意坏事的,你还信他?”王著怔住。
      飞琼犹恨声不绝,道:“倘那两个番秃供出来了,这些人还有命活么?”因起身叹道:“罢罢罢,你去罢!枉叫那些不中用的送了你性命。此刻去了,庶可保全。”
      王著万不料公主会说出这一番懊丧话,闻其言,竟是要抽身退步的意思,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半晌,上前拉住了飞琼手。飞琼猛一抬头,对上仲甫双眼——其明澈一如素昔。心里莫名放定了些;听他道:“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只这一句,响在飞琼头上,声声如梵呗。心中似雷鸣电掣,尽破阴云。省过来,是自己乱方寸,口不择言了。接连数月神魂颠倒,被一腔怨恨毒迷心窍,行事多不检择;此刻猛然醒寤:设或是从前在军,麾下失机自有处分,要唯责帅是已。若率意臧否、归罪他人,逞耀主帅才能、谩论部下短长以为己之消长,易使上下离心,最是军中大忌。自己这样言语传开去,比这两僧误事更甚。
      身上冷汗发出,向王著敛衽道:“得罪!是我失言了。”王著忙作揖,急道:“公主,趁事未大泄,起事合在今夜。”飞琼定了定神,道:“先等高和尚回来议事。起兵的话不忙说。”
      王著不解其意,只得相候。二人默对有顷,听外面急脚声,果见高和尚回来。进门就道:“何时起事?如何定计,召集人马了不曾?张易受命不曾?”王著迎上道:“上人,兵事且容商议。那两个番僧如何了?”
      高和尚张目道:“我的弟子,岂会供出来?兵马司拷问了一晌午,一句言语不曾得,只能罢休。”向飞琼道:“公主,我打听着太子詹事张九思已召集宿卫并东宫侍卫亲兵,调集弓矢准备了;休待彼准备大成。咱每人都在大都,何时发令集会、何时动手,都听你一句话。”
      飞琼听问,道:“且慢发兵。”高和尚性最躁急,心焦道:“成与不成,便在今夜,延挨不得!”王著也说:“兵贵神速,免得夜长梦多。”
      飞琼负手道:“这是做贼心虚了。彼只知有人伪作,却不知是对着谁来的、要作何事业。况总归他每有豫备,早一时,晚一时,都是硬战,不过一样。”高和尚焦躁道:“趁他才有准备,咱每打一个措手不及便罢!”
      飞琼笑道:“东宫军虽现交给詹事院张九思,当初营兵、布防、训练,也算我一手训教出的。则道这一半天工夫尚准备不齐,不免小觑了我。依我之令,先待此事冷了,叫彼防心稍懈;九日以后,矫太子令俾张易发兵,胁阿合马来东宫觐见,就于东宫杀之,不必再提甚佛事。”
      高和尚道:“九日太长,短则三日,长则五日,即发兵便了。”飞琼道:“刻期缓急,我则知之,便是九日。”高和尚见飞琼斩钉截铁,竟不能再劝。王著又问道:“佛事既不能行,诱阿合马之计将安出?”
      飞琼道:“自然要妆太子原身出,全作太子亲诏;落得个正大光明,不必伪饰了;倒少露破绽。”因将出皇城地图,递与二人道:“此图教众兄弟好生识着:内城所有门禁、宿卫驻军并通达外城十一门、各坊巷之路,皆有方位标识,务须熟记。若再差迟了,断送此间百余性命。”二人一个唱喏,一个合十,小心收下。高和尚看飞琼镇定自若,焦心也放去一半。
      飞琼又道:“阿合马素日出行都带府兵,防范极严,不能下手。只能等入了内城,府兵不能随他入宫,可一击得手。”因笑道:“当年刘秉忠定大都格局时,先定下皇城,再便定下中书省以占紫微垣之位。阿合马成心破坏,将都省迁出宫去;来日一齐还了报应。”王、高也都笑了。
      飞琼又道:“候九日期到,先集众兄弟于万柳堂,我自有吩咐。后命枢密院夜发兵会于东宫,叫张枢密往告东宫留守之人。至夜,我自伪作太子,众兄弟妆为太子仪仗,自北门入东宫,命省官出迎。阿合马率省官来处,我自杀之。遣散省官,后入东宫,自西门出皇城退去。”
      高和尚拍手道:“快活!如此和尚便去安排。”因向飞琼深拜道:“公主,我从前听你许多事迹,和尚不信。今日经历过,端的是个不戴巾的男子汉,智勇双绝。和尚这条命托与你不枉。”飞琼还礼道:“冲锋陷阵,往来厮杀,是众人功。我有何能?”高和尚大笑而出。
      飞琼见王著踯蹰不去,道:“仲甫,我这里没事了,你便布置去罢。”王著叉手道:“公主,我当亲杀阿合马。请将铜锤交与仲甫罢。”飞琼摇头道:“你自去取别的兵器;我在先夫灵前发过誓,必要手刃仇人。”王著道:“阿合马害死先大父,仲甫亦向先大父灵前起誓,定要亲手杀了他。”
      飞琼一时不能答,听他又道:“况我听秦娘子说,琼琼临阵也不曾杀过人。恐临时怯手,不好处了。”飞琼微笑道:“我看仲甫也不曾杀过人;唯一一次要杀人,还失手了。”王著脸登时红涨,即道:“况太子亲持礼器扑杀老獠,总然是伪作的,日后流言传出,也于东宫名声不利。”
      飞琼难得见王著口舌伶俐一回,驳他不得,五内煎沸。本欲自己一力承当,日后事泄,凭问什么主谋、杀人者都是自己,解脱出众人,到时只自去就缚就戮罢休;孰不知二人都存的同一番心思。当下嚼了黄连一般,只觉自发及趾,一气苦涩,落落难言。半日道:“我明白你的心。可你不能。”
      王著连声请问缘故。飞琼暗思:我不教你为此,正与你不教我为此是一个缘故,不过为担心两字。若这么说,定说服不得他。沉吟片刻,道:“仲甫有了妻儿也未?”王著一愣,道:“仲甫尚未婚娶。”
      飞琼点头道:“是了。王老国公遭时艰难,前蔡州城陷时阖门被屠,是张柔往刑场去独救得老国公出。老国公茕茕一身,虽做我朝翰长,管领斯文,却一生再不肯成家立业。只你一个独孙,并无别个可以承祧。”王著长立不语,下死力盯着他面目。
      飞琼叹道:“老国公满门血胤,唯余你一人。杀阿合马干系非小,来日万一不测,王家香火岂非就此断绝?我来日有何面目去地下见老国公?”王著道:“先祖深恶奸党,若知阿合马是孙儿手诛,必也含笑泉下。”
      飞琼摇头道:“不娶无子,绝先祖祀,是大不孝也。你——”猛地被王著打断道:“公主可惜先大父是个前金的状元,又是金莲川尊长,恐先祖无后,才来顾恤王著的?倘无了这层干系,公主便不挂念?据公主目中,王著活着,乃止为状元王家留一线根苗,舍此外、全不堪用了?”
      飞琼被他疾言厉色惊住,不敢再说。看王著剑眉骤蹙,目如炬燃,方知自己话造次了。忙道:“仲甫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欲待分辩,王著抢道:“仲甫代先大父深谢公主美意!只是我原是承继来的,须不算个读书种子。活着,托名承祀固好;死也且没妨碍处。王著就身死王事,不算十分辱没了祖宗!”
      飞琼听他这样话都出来了,明知自己言语大大伤了他心,气得他如此,只能缄口不言。王著一口气说个痛快,拂袖便去。甫到门边又立住,道:“公主休怪!我昨日请秦娘子带得铜锤出来,收在身边了也。”
      飞琼一惊,方欲开言讨回,门前那还有人?张了张口待喊,一口血先喷出来。胡乱拿帕子一揩,提裙跑出门,却见秦越、洛英在窗后立着,两双泪眼。
      飞琼此刻心乱如麻。觉千头万绪根连缕结,都盘错一起,全难分断,止不住悲从中来。半日,秦越道:“你怎么也得个两全的法子,好叫我每知道。”
      飞琼欲待抚慰二人,然而事已如此,若再说无妨无虞,直是欺人了。半日,叹道:“此番不比从前。若欲事成,不能虑后。”从前庙算于朝,虽临事而惧,成败互见,终归可期事成;终归大哥在、恩师在、自己也在,每一战都见始终。今番计画,第一个要牺牲的便是自己。至于杀阿合马后,事竟如何,众人得何了局,朝中作何收场,竟是‘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半点不能料准的了,无可奈何。
      此时忍不住,竟百般想知道后事若何,遏制不住欲明休咎之心,凭他什么血誓,一概抛在脑后。见庭前一株杏花半开,口中低诵几句,向鬓上拔下桥梁钗,向花间掷去;那钗插在杏树干中;一枝杏苞翩然而堕。飞琼道:“倘卜得战事不利,宁肯叫大家此刻急流勇退,万事罢休。”
      秦越才省过来。见飞琼走出来,拈了花枝,早已数毕了杏苞。心知梅花易排盘占卦,不过翻手须臾之间,料止他不住,长叹不言。洛英虽在秘术门中,不过学些外围的皮毛,不曾立血誓,也不甚知血誓利害,虽不曾见阿姐卜筮,但想他幼充巫觋,对他本事深信无疑。忙问道:“是战,是不战?”
      飞琼微微一笑道:“战也可,不战也可。”何、秦二人都不能解,连声追问怎生。飞琼道:“鸿渐于陆。夫征不复。是战也不吉,退也不吉。”
      洛英忽的伸手将花枝一把扯碎,拭泪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阿姐休再耽心,无非大家信命去,不道的天助恶人!”秦越失魂落魄,道:“这还有什么办法?” 飞琼哽咽道:“你去劝仲甫罢。或者你劝他还听的进。”秦越忽的跑了出去。飞琼枯坐一晌,仍去绘图。连着几天,几人都不见面。唯洛英有时来告事,道:“秦姐姐到王公子院中说过几回话。听说王公子意甚坚决,他也劝不成。”
      飞琼时正起稿,闻言不答。半日,自笑道:“我这心里不知怎么,倒妒忌越姊起来。他心上的人,想见便能见到,要相守,便得相守。”话说一半,住了笔,剔一回,复又去蘸墨,又画将去。
      洛英忍了半日的话,到底藏不住。叹道:“阿姐,你明明看的出,这王公子心里眼里只有你,只肯听你的话。那位元任公,总然再好,也是死了。不争你守个前人过一世?况你又一心要保住王公子。只要阿姐自承对他有情,王公子定知保全自身,免教阿姐记挂。此时又扯进越姊来,岂不是要误了三个人?”
      见飞琼仍凝神作画,急道:“阿姐还不信真,王公子一颗心,只在你身上?只想——”飞琼忽叹道:“我理会的。”洛英一怔。飞琼道:“那日在地室里,我劝仲甫,有所爱者,定须向人说明;他无回话。我便知,他心中人是我。我不独为秦姐姐,也得替他绝了这个念头。”
      抬眼道:“慢说元任方死,尸骨未寒,我岂有心肠膏沐为容以对新人;便是仲甫虽长我几岁,我心里只把他当兄弟待。他为人真淳,一片诚悃,正与阿溪侠骨相当。”话到此,竟觉再无可辨之语。叹了一声,叫声“英儿。”
      洛英忙答应着。听飞琼道:“倘你日后居某位,处断某事,便晓得情义种种,都只是自家负累。譬如阿姐,到了这个地步,情之一字,再也顾不得了。”
      洛英无话可说。但觉一局中心,人人不平,皆是自苦。飞琼因道:“我这两幅图,看看竟画不完。你也少来回雪庭打搅;到起兵前夜,再来见我。”洛英只得也转过话头来,道:“阿姐不知,《胡十八》在城越发传得响了。”
      飞琼冷笑道:“我不料阿合马行这些恶事,反畏谶语。他既然畏惧,正好借此作障眼法。”洛英点头,又道: “是秦姐姐说起来,若有景樊手中高丽兵在此,多少是好。”飞琼摇头道:“那都已作了百姓,休牵涉平人进来。张枢密肯调兵来,就不会有失了。”
      叹道:“此番最险的是张枢密。自从李璮作乱,王文统被诛,金莲川诸君子见疏于朝。当年廉夫子临危坐镇关中,便宜处分、遣调将帅,被人暗下几句谮语,就受了这位几年疑忌;这还亏夫子不是汉人。这位对金莲川的人,一向无情。这回张枢密要耽多少干系,我则是不敢想了。”洛英也不答,只陪飞琼坐着。一时替他掌上灯,还看不出他画的什么。飞琼连声催他歇息去。
      洛英只得走出回雪庭来。自己与秦越都住旁边影云轩里,遥遥看见不曾有光。洛英也不回去,自绕过一潭春水,上了垂虹桥。看见高和尚和王著两个练剑毕,一齐都回西北清露堂去。已是一更时分,沉沉夜色,吞尽阳辉。水畔一行茂柳,条条垂落水前,疏影摇摇,若鬼影参差,动荡于春风。
      洛英怅立良久,咀嚼风月,全是伤情。但看花柳之影渐渐深了,一弯残月已行到了天正中,渐蚀退无痕;天色一点点生了白,万籁都歇。忽见一人从西面奔向这边来,形影单薄,大衣都不曾披:正是秦越,看他飞步跑开了。洛英直立到天大明,方回影云轩去。
      飞琼只自在房里作画。王著也不复来,倒是高和尚常来坐一时,为言所筹诸务等;至于讲论一回秘术,说一回阵法。看看七日过去。到这日夕阳时分,洛英进来,飞琼已作画毕。复勒几笔线,探手将绢画解将下来。
      洛英尚未看清图意,飞琼已将画卷起,系了轴,微微笑道:“多日工夫都耗在这上面。”因递与洛英道:“来日殿下回京,将这画交与殿下,休教外人看见。”洛英不解,因问:“是什么?”
      飞琼笑道:“学着画笔人物罢了。从前我在国子监学里,画比众人都差。只有这般立意妙,却是别人再想不到处。所幸阿合马、耿仁、郝祯辈都理会不得这些诗书余事,也品度不出画技好坏。”因笑叹道:“旧年间子昂赠我一幅图,是他故友在外敌临城、大战间歇里画成的。笔法从容,意甚安闲,我心甚慕之。想我临大事前,未必能从容作一笔书呢。现在倒看明白,彼能如此,我也能够。不过大乱养静,理出自然而已。”
      洛英知明晚起事。看阿姐负手凭栏态:仍眉目淡泞,举止舒徐。依稀还如当年扬鞭击鼓,指画三军,没来由心安了不少。便告辞出去,飞琼叫声:“还有事。”洛英请教何事。
      飞琼扶着栏杆,再回首时满面惘然,半日无言。洛英详情他心事难言,遂道:“阿姐有事,明日、后日吩咐我都是一样。”举步将出门时,听飞琼笑叹道:“罢罢。也没作延挨的道理。你来,有一物你今晚去兵马司后水仙庵,交与梅萼华。”
      洛英几年不曾听他说出这名字,今见提起,料定事非寻常。看飞琼将一蜡丸缄入香囊,递了过来。忙接过看时,却是一缂丝绣凤归云图百结彩绦香囊,背面绣“以垂鸿?”四篆书,心里暗暗猜着五分。正色道:“我不去,除非阿姐说明白是何事体。”
      飞琼道:“我说与你,你须得遵令照办。明日夜二鼓,我每入宫。你则去见梅萼华,教他三更时分烧安贞门蓑城苇,就兵马司前后放起火来,趁乱救文丞相出去。”洛英大惊。
      飞琼道:“明日事做下来,值宿侍卫亲军必追剿这些人。守城巡防的戍军两边接应不暇,兵马司本无别兵戍守,那时劫狱,必能得手。”
      洛英心中先喜复惊,继而惶惑无主。喜的是文丞相得脱;惊的是阿姐一片丹心对北,居然肯助文丞相逃去;怕的是后事料理。因喃喃道:“阿姐,毁蓑城苇子是造反的罪,恐京城日后乱起来。”飞琼道:“我不过借烧苇作个引子。况杀了阿合马,总是个天下大乱,乐得再添一件。”
      洛英才理出三分头绪,抢着道:“阿姐,救文丞相出来,与杀阿合马不是一伙人行的。搅在一起,恐众人相疑;日后朝中论胡马罪过,你每也不好处。”
      飞琼见他愈发能察事理要害,内心嘉许。只是自己事到如今,务求目前万事如意。从前之谨慎权衡,只能暂搁下。因点头叹道:“我不瞒你。上月南边有人往大都带了信来。还是沅湘在时,告诉我的。”洛英奇道:“南边的人,怎的好找阿姐?”
      飞琼摇头道:“不是寻我,是来寻元任的。元任从前,正是南方遗人起事之首。他每不知日前得了什么,又误听讹言,说许飞未死,尚潜于兵马司。彼本是为文丞相来的大都,听这消息遂来寻许飞。我已托许飞名,叫他每明日二更起,在安贞门兵马司外策应,救文丞相出去。你只管叫梅萼华放心去救。”
      洛英劝不合,赞亦不合,明知他中心两难;张口半日,却问一句:“阿姐,有什么话,好对文丞相说的?我带了去。”
      飞琼立在窗前,看那一枝杏花探将进来。枝头尚含苞,枝上许多朵儿盛期已过,多属残瓣,甚有仅馀红蕊绿萼者。这几日正是杏花花时,将手一拂枝,落英簌簌。不禁叹道:“我这破题第一遭把背后托给丞相。倘这些人中真有能主事的,大都城乱且不可控,我则罪无可恕。请丞相——”道:“待文丞相出来,求他——”因叹道:“求他看在我——”
      话至此处,咽住了,半日想不出一语,以全此篇。暗思:文丞相平生念兹在兹,不过那一件事;他每万死来北救文丞相,也是为他是丞相、有高节,能号令江南而已。我作主要放他,明知他主意,那里劝的止?况前事种种,已不堪说。文山南归,自有同袍故旧以慰其心,有妻妾子女以为惦念;自己算得什么,有何凭恃,来作劝语?苦思一时,竟一个缘由藉口也生发不出。洛英只默默候着。
      半日,飞琼长叹一声,道:“江南历百战后,苍生殄灭,四野灰飞。今兵革已矣,民皆厌乱。我朝复国难民瘼,亟待更新。虽说职竟由人,到底不堪重燃战火,再起干戈。”
      半日,叹道:“丧乱之弊,谁不知之?必使人弃坟墓、捐妻子,出万死不顾之计,相从于白刃之间,岂仁人所为?这些年虽被胡马党理算财谷、克剥四方,纵怨声载道,总不及战争杀伤酷烈。况我等今日所谋,无非杀阿合马后,得仁君当政、厉行汉法而已。求丞相——”转叹道:“求他看在江南版荡,生民多艰的份上,善加珍重,好自为之罢。”
      洛英应下,慢慢退出。飞琼又道:“告秦姊一声,明夜在顺承门外等候。再叫仲甫来见我罢。”洛英应了。飞琼笑笑,又道:“明日你跟着你梅姊姊,不必来见我了。你日后要自己立的起来,也会有一番建树。”洛英脚下踏失了一步,猛的一踉跄,提裙跑将出去。
      飞琼齿间咬下一句“保重”,到底不得脱口。笑了一声,自从榻下搬出一坛酒,旋开注子,倾了一执壶,向桌上置了一对定窑白釉对盏,坐下提壶先斟满了一杯,引杯一尽。
      正自酌时,王著进来。门本半开着,一时半扇东风涌了进来,那烛间人影陡然一晃,摇弋壁间。看飞琼在席,头倚臂,手中玩着白盏,低声笑道:“望子久矣,来何暮也?”
      仲甫将门扣阖,缓步上前。这几日总不来见飞琼,一则二人尴尬;再则苦他不知己心;三则想自己不过一粗莽汉子,不通文学风流,也不能同他讲春论秋,以慰其心。且自己发愿戒绝妄心,也免他日后怀望旧友,再添苦楚。只是这几日不见伊人,不免夜夜辗转,寤寐思服,又强抑自己不教想念。室迩人遐,一番矛盾,七日来实饱受相思之苦。
      此刻见飞琼白衫白裙,松松绾着一髻,插着桥梁钗。虽脂粉不施,两片赤霞飞上双颊;凤目流波,明曜光华,知是酒力作用。王著关心出于自然,忙上来扶道:“公主吃过多少,醉的厉害?”飞琼以手比划道:“不过半盏酒,不碍的。”
      王著自悔流露衷情,退后叉手道:“军士号令已毕。明日先至万柳堂,听公主教训;即夜出绕过北城,集于建德门。”飞琼点头。仲甫又道:“明日某亲去纠合张枢使发兵。”
      飞琼又点点头,举杯将酒饮尽。王著忍不住坐了,执壶也倾杯酒,一仰头灌干了,又倾一盏。飞琼微笑道:“我藏的琼华汁已没了。这是阿剌吉,蒸馏三度,极醇极烈的,你当心着。”看王著顷刻间已吃了三盏,也自执壶倒了一杯,不料壶酒已竭,飞琼起身抱了酒坛来,直向两盏中倾满了。
      王著看他不言语,忍不住道:“公主有何心事,仲甫可能为开解得?”飞琼乍闻言,只笑了笑。因持颐漫道:“我是想,杀了阿合马以后,朝廷再无不公不义的事,以害吾生民了。想到这里,心里高兴。”
      王著点头道:“正是,咱每替天除害,从此太平可期,河清有时了。”又道:“公主面仍郁郁,又是为什么?”飞琼说:“我是心里隐隐不安。只耽心胡马虽死了,事还不得完,还有许多料不到的事出来。”
      王著豪兴动发,昂然道:“咱每只管仗义为之,后事何足一虑!公主不必忧心太过,自有后来之人继承正道,此刻无须计较他。”飞琼看王著一身英雄气概,侠骨凛然,毫无畏惧,不由笑举杯道:“仲甫所言甚是,我敬一杯。”王著一饮而尽。飞琼点点头,忽笑叹道:“劝君金屈厄,满酌不须辞。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
      这几句诗,正是去年饯行时,飞琼念出的。今日重闻,勾动王著衷肠。一年已尽,又是一番春色,而故人寥落,情景非昨。二人天南地北,境况殊绝,隔年相见,到底都作了伤心人。想去年此时,牵襟同游,捉裾而嬉;到今挽臂相携,执手对泣。万不幸中之幸,此时此夜,二人还都在,还得对酌而已。
      遥记去年共登西山揽胜,飞琼又说起开平佳景。自那时起,王著便想着:有一日定要带公主到益都,也为他指点江山,说与他一山一水有何来源,有何传说——也好生奇险峻丽——这正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比起大都,比起开平,别是一番风色。后来自己孤身回了益都,身为千户、执掌一军;或戍守、或操演,到高山大泽、野芳丛芦之中,他也常呆呆的想头,总觉是公主也同到此处,自正替他述说风光,倾吐衷怀。至此万钧一发时,这一点想头仍不能摒去。只是心里清楚:这是妄念,实现不能了。
      百转心事,想到这里,不觉又饮过三杯。这舍里别烧酒性极烈,二人各饮七八盏,都已半酣,渐渐各抛心防,对剖衷怀起来。王著是正宗秘术门徒,平生有侠行千百,此刻酒壮胆气,激发豪心,向飞琼倾吐起平生事。
      飞琼倾耳听之,不时微笑,时或评点几句,听至畅快处,为浮一白。渐饮到面如红荔新凝,眼如秋水饧涩。身上异香和着酒香蒸散,映着红烛清光,更形十分妩媚,一点姣憨。伏在桌上,半睡半醒,唇角犹残笑影。王著轻轻唤了两声,打量他是睡了,正要起身替他盖上外袍,飞琼忽道:“仲甫,殿下命你来寻我时,究竟说了何语?”
      王著已带了七八分酒,心里还留一点明白。听飞琼冷不丁问这一句,翕合一双凤眼,直视自己双目;忙站起来叉手道:“公主这话什么意思?仲甫不解。”
      飞琼头枕在臂上,合目含笑道:“你不必瞒神弄鬼。我便是聋子、瞎子,也早能晓得。你在益都作千户,悄来大都,益都军竟无一个半个知觉的人?从前殿下又赠你令牌,你能矫太子令,岂不是从此处破题?况当日沅湘告我你来了,说的是一句:保兹天子,生仲山甫。沅湘非信口成风的人。我便知道是殿下要杀胡马,故遣你来。”王著本不擅描画瞒哄,闻此默然不应。
      飞琼双眼一弯,道:“此番是谁先生心,本无什么防碍去处。可那日萨迦寺里,你言行才露了本旨。此事若十分借太子名行事,可保一时进退无疏虞;你偏要那两个番僧往中书省,自卖破绽,叫他每生疑,集兵以俟,我是以知——什么算不遗策、画无失理,你不在乎,是也不是?非是做不得天衣无缝,是你自要留破绽,洗脱太子罢?燕王太子真金素恨阿合马,人所共知。纵太子不措手,先有三分嫌疑。故你故留疑阙,日后叫朝中好为殿下证清白的。现我问你,你须实话告我:你可是决意一死,要将事责全揽在自己身上?”
      王著则声不得,只觉手足无措处。又倾一杯酒,急捧来吃了。飞琼坐正了,直视其目,道:“我最恨自己的人欺瞒我。倘你不吐实,我一世也不原谅你。” 王著闻言,若雷掣中心。只喃喃道:“琼琼休怨我。仲甫生是琼琼的人,死是琼琼的鬼。”飞琼忽一手握住王著手腕,道:“我不教你死!你活下去!”
      王著看飞琼:一双妙目,被酒气氤氲,于半醉半醒之间勉力强睁,长睫翕合。一双瞳仁中映着两星烛火,恰似一汪春水,养出了碧玉,乍碎了涟漪,竟似有无限深情在内。恍惚初逢第一眼,也是这样一对眸子,脉脉怯怯望向自己。心神魂魄不能自主,都自那时而起。不过那时盈盈一水间,还少溢出的两滴鲛泪。
      王著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去,又看那只素手紧紧捉住自己手腕。看它白皙胜雪、温润如玉,又纤弱似窗前一柳缕、一杏枝;这手曾救过自己性命,自己尝败于其下,又尝牵之经历山川,多留乐事。此时这手复来相牵,却是相央自己,休弃它而去。飞琼手上前几日被琴弦鞭伤,血痕销蚀未尽,尚留淡淡红印,王著不由双手反握住,鬼使神差点了点头。飞琼见王著答应了,不由双泪交流。心满意足,由他握着手,倒在桌前,模糊将睡。
      王著只牵着飞琼手,看他紧阖双目,半日,只道他睡的深了。本是一心盼明日来临,此时却忽然盼着光阴暂缓,此夜何其,永驻此刻方好。低低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知飞琼未听见,微微舒一口气,坐下了。仍执其手,无言凝伫。
      又过了一时,听见飞琼忽哭道:“我撑不住了。”忙看他时,半梦半醒,手撑着头起来,满颊是泪,言语谵乱,原来是梦呓。又哭着连连道“撑不住了。”王著觉掌中的手乱抓着,忙紧紧握住,叫道:“琼琼醒来!我在这里。”飞琼哭喊道:“你怎还不回来?元任哥哥,我是撑不住了。”
      王著一时愣住。飞琼梦中听见元任应声,又觉是元任搂着自己抚慰,忙拼命向此处寻他。慢慢强睁双目,定定看着眼前人,终于看清。不禁向后一仰,推了一把,嗐了一声道:“是你嗄,仲甫。”
      王著听明白这一句,那揽肩的手臂缓缓放了下去。看见桌上尚半坛残酒,抱将起来,对口尽数灌了进去。呛了片时,天昏地暗,目眩神驰。斯人斯事,今夕何夕,通通理会不得,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少时,飞琼倒睡醒了。原来飞琼非食烟火人,这酒饮下去消散的快。揉一揉眼,见仲甫倒在桌上,吃得大醉,睡的深沉。再看那坛酒躺倒脚边,空空如也。叹一口气,起身扶王著躺上榻去睡。王著还在醉中,身沉骨重,那里扶的动?飞琼连拖带拽,王著这才有些醒了,才站起便一踉跄。
      飞琼手快,一把拉住。王著半睡里又碰到了那只手,登时握住,任它牵着,安安静静、跌跌撞撞走去。飞琼好容易将王著扳在榻上,却待离开,谁知王著死紧攥住自己的手。飞琼挣了挣,仍无丝毫松放,听王著咕哝两声“琼琼”,知他已入梦。一时无法,只能胡乱拽过被子替他盖了,自己斜倚榻边,合目养神。
      且说王著沉睡齁齁,酣甜一梦将尽。渐渐梦觉,心里恍惚记得今夜起事。翻身坐起,尚是鸡鸣昧旦时分,这才放下心来。四下一望,惊觉自己是睡在公主榻上;再看公主:侧坐在榻沿上,早已醒了,静静望着自己。
      王著这一番惶恐非同小可。急要起来,微觉掌中滚烫,竟是公主手在自己掌中。这一回,又是惭愧,又是疼惜,又是惶恐畏惧。六神无主,忙松了手,疾滚下榻来。立在榻下,低头叉手不离方寸,只满口道:“仲甫唐突,公主莫怪!”
      半日不闻言语,只道公主熬羞忍怒,不肯发作。偷抬头看飞琼神色,却对上一双含泪眼,暗思:昨夜醉饮无状啰唣,他必是恼怒的大了。益生畏愧,暗悔不已。忽听飞琼低声道:“仲甫,你可知我有多心疼你?”
      王著猛一抬头,忽觉那温热纤手径来拉了自己。怔怔的,又听他道:“答应我好好活着。昨夜你已许过我了。”王著还没回过神,怔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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