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乾隆十二年三月，固伦和敬公主下嫁科尔沁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

　　两年前就指了婚，之后的纳彩、出降、合卺、归宁，一应礼仪俱全。

　　清朝从开国以来，公主大多远嫁蒙古，成婚后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千里东风一梦遥，背井离乡，因此皇帝嫁女大多是悲喜交加。但这位固伦和敬公主，却是个例外。前朝后宫的人都知道，皇上就这一个亲生女儿，又是嫡长女，自然是百般重视宠爱，不忍公主远嫁，便只在京城替她和额附挑选府邸。又兼额附从几年前便在宫中养着，如今知根知底，是皇上半个儿子，这件婚事，怎么都是喜事。

　　公主出嫁当日，先到寿康宫拜别太后、皇上、皇后。

　　玉瑶着一袭云锦描金勾勒的正红色嫁衣，身上流云纱苏绣凤凰栩栩如生。从前几乎不曾浓妆艳抹的脸颊因擦了胭脂，如天边的流霞，显尽出嫁少女的娇羞，面似芙蓉眉如柳，又不失大清长公主的端庄气质。

　　弘历看着女儿，心中一面是自豪、怜爱，一面是难以抹去的感慨、迷离。此时眼前的少女，与雨晴出嫁时的模样，在脑海中几乎如出一辙。

　　虽然一连几日，母女二人都是日日在长春宫相伴，说了不少离别前的体己话，虽然知道玉瑶不过在京城的另一角，随时可以入宫相见，但此时见了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儿，雨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幸好，她终究是大清懂事大气的长公主。幸好，日久生情，琴瑟和鸣。

　　“皇阿玛，皇额娘…”玉瑶见眼前父母都默默感怀，也只觉一阵鼻酸，但毕竟是自己大喜之日，又有一屋子命妇、喜娘围着，也不好再说什么。

　　还是太后果断，见三个人这般，忙起身拉住玉瑶的手，却似安慰弘历、雨晴道，“好了，不过九日，公主就要回宫行归宁之礼，这会子，且让她去吧。“

　　玉瑶这才不舍地在命妇、喜娘的陪伴下走出寿康宫。上花轿，走向未来宫外的生活，到底还是难免悲喜交加。

　　晚间，在长春宫同雨晴逗弄过永琮，待嬷嬷们抱他下去安歇，弘历才命人将白日里的折子拿来，坐在灯下批阅。雨晴坐在他对面看书，如过往的千百日一样，默然相对。彼此都因国事、家事而心事重重，此时却满是无声胜有声的静谧、安然。

　　不知不觉便已到了该安寝的时候，但抬头见弘历仍愁眉不展地看着手中的奏章，没有停下的意思，雨晴无奈，伸手轻轻抚上他执着奏折的手，试探地示意他收工，“夜了，歇下吧。“

　　弘历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合上奏章。”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

　　雨晴轻笑出声，但又不免意识到，他口中调笑，眼底却是难掩疲惫与些许焦虑，有些心疼道，“国事固然要紧，但也不可太劳累了。”

　　弘历将奏折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长叹一声，”仁政，仁政…众人都称赞仁政的好，但到底他们是巴望着朝廷宽宥，他们有机可乘，不似先帝在时那般严了，贪了上头的官员也找不出他们的不是。去岁一场旱灾，虽揪出不少贪官污吏，但终究…只治根而不治本，何以从根基铲除这起子拿着朝廷的俸禄为非作歹之人？又无处入手…“

　　雨晴静静地听着，知他这样说起来就仍必有下文，便不言语。

　　”从前在书房中，总听了师傅的话，只知儒家治国之道、效仿尧舜，但世道并非如儒家所言，方知孔孟大多时虚言。到底还是觉得法家…不无道理。“

　　雨晴深知，弘历此时说法家有道理，无非是在承认，父皇的治国之道，有几分道理。对于从登基就与雍正的苛政背道而驰的弘历，这是莫大的妥协。见弘历询问似地看着她，只得缓缓开口答他，”儒法并存，史上也并非乌有…“

　　”但说无妨。”

　　“外儒内法，则取各自之精华。汉武帝的文景之治，不就是如此？设五经博士、建太学，是推崇儒家礼教，得天下读书人及万民之心。而赏罚分明、加重刑法，又是实行法家之治，“雨晴说罢，见弘历良久不语，若有所思，便笑着起身，果真如他调侃的诗句中所说，伸手熄了灯，”明日再去想它吧。“说着，只唤宫人进来伺候。

　　洗漱完，各自躺在榻上，仍是心有灵犀独有的静谧。

　　弘历翻了个身，侧身看着她，终说出憋了一天，带着几分伤感不舍的话，”真是不敢相信，玉儿如今都嫁为人妇了。“

　　”是啊，“雨晴回望着他，”咱们如今不得不服老了。“

　　弘历挪地离她更近了，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三十五岁的人，真是难以置信。她仍是脂凝如玉，半敞着的寝衣露出雪白的肌肤，无辜却也诱惑。岁月在她身上不过留下了温润、沉静的魅力，丝毫没有剥夺她的活泼、恣意。“这些年，竟也不曾见你老。”

　　”老了就难看了，“她一撇嘴道，霎时添了几分年少时与他赌气的样子，让他顿生爱怜。

　　”你可知，“弘历将头埋入她颈间，蹭来蹭去。”她今日，像极了你那日嫁给我时的样子。“

　　雨晴闻言，也不免伤感，慢慢搂上他的腰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前不懂，如今到懂了几分。”

　　弘历忽觉一阵心慌，也搂紧了她，唇贴在她耳畔，”哪里就这般厉害了。你只这样想，她如今不过是隔了一扇墙。日后你喜欢，她便可随时入宫，承欢膝下。“

　　”如此，额附岂不要有所怨言了么？“

　　“他那小子敢，“弘历嗤之以鼻，”若额附欺负了她，朕可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见弘历真动了几分怒，雨晴忙安抚道，“好了，好了。我倒觉得你说反了，额附是个老实人，恐怕日后反而是玉儿欺负了他呢。”

　　“哼，玉儿是嫡长公主，性子强些也是有的，他忍让些也是应当的。“

　　雨晴无言以对，只笑着翻身背对他，”快睡吧，仔细明日又说起不来了。“

　　弘历凑得更近了，仍从背后将她圈在怀里，头搭在她肩上闷闷道，“到底还是永琮好，只在眼前，哪儿不会去。“

　　——

　　乾隆十二年一整年，日月如梭。

　　才过了嫡长公主出嫁的各式礼仪，便到了三月末的千秋节，随后四月又是七阿哥的周岁礼。小儿周岁行抓周之礼，连尊贵的嫡皇子也不例外。长春宫内，在后宫众人睽睽之下，小小的永琮看着周身笔墨纸砚、钱币、书籍、木剑、珠宝等物件，竟直接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抓了一枚弘历的印章。

　　众人不住口地夸赞，甚至有几个不知事的常在、答应出言奉承说七阿哥日后必成大器。皇后却是淡淡的，只说，小儿并不懂什么，不过是信手而为，应了俗礼罢了。太后在一旁也是一脸莫然，不过提点了一句难掩喜色的皇帝，说小儿抓周，原不值什么。

　　永琮却不知道身旁为着一群人是怎么一回事，只咯咯看着众人笑，手里拿着印章不肯放下，又看着皇上皇后不住口地叫着新学会的“阿玛”、“额娘”，令众人又不禁赞叹七阿哥如何聪慧过人。

　　入了下半年，却是糟心事不断。先是黄河又泛滥，冲垮了几年前所建的堤坝，皇上不得不再次遣高斌前去率地方官员修复。六月，边疆处大小金川骚动，皇上命整饬守备，指日以待。九月，江苏崇明又遇潮灾，淹死一万二千余口人，朝廷只得免去赋税、拨款赈灾。

　　折折腾腾到了十月，又出了另一桩大事——京城出天花了。

　　从明朝起，天花肆虐，伤亡惨重，已成众所畏惧的瘟疫、灾祸。满人入关后、顺治帝死于天花，康熙帝得了天花侥幸捡回一条命，因此，无论皇室还是平民，都视天花几乎为绝症，对其畏惧万分。一时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连带着宫中众人也是七上八下。不到十一月，已有近万人丧生。如此天灾，朝廷除了拨款赈济，再就是民间忌炒痘、点灯、泼水，但终究不过是迷信，京中幼儿诸多仍性命不保。

　　此外，宫中又忙着预备年节的一应事物，以及年后二月东巡齐鲁的一切事宜，一时无论前朝后宫，都忙得不可开交。

　　几个月下来，弘历几乎是无日无夜地操劳。雨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着实与他一样为民生忧心，便也不多劝他保重龙体等虚话，只常常在养心殿陪他到深夜。他批改奏章，她便看书，或是查看预备出巡的账目、划策。弘历往往只到了亥时便说什么都要让她去侧殿体顺堂安寝，自己却批改奏章到子时方肯歇下。

　　腊月的天，不是下着雪时的幽静韵味，而是寒风刺骨、干冷无比，令人只觉得哈一口气便能在眼前结成冰。

　　这日到了酉时黄昏将近，弘历才从龙椅上站起来，舒展腰身。”坐了大半日，感觉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不禁抱怨道。

　　“可不是，”雨晴抬眼看着他蹙眉的样子，有些心疼，也起身道，”不如皇上歇歇，陪我出去走走？”

　　弘历轻笑，看向窗外几片从地上被风吹起的飞雪，“这几日天这般冷，又才下了雪，你身子可受得住？”

　　“每日都被我宫里那几个得了皇命的小丫头裹得严严实实，哪里就冷到了？”雨晴调笑道，“况且，落了雪才有趣，咱们也仿着古人…到花园子里踏雪寻梅，可好？“

　　”好，“弘历说着便让宫人进来服侍穿衣。”顺道去你宫里瞧瞧永琮吧，这几日都无暇过去，着实想他了。”

　　待二人穿戴整齐，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御花园走时，李玉却从不远处小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挡在了前面，愣了半天才行了个礼。“皇——皇上，娘娘——”

　　“什么事，在皇上跟前这般没规矩？“话才出口，雨晴却已意识到不对。大冷的天，李玉额上却冒着豆大的汗珠，全然惊慌失措。

　　“快说，”弘历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七阿哥——”李玉支支吾吾，泪在眼眶里打晃，“七阿哥——他，他出痘了！”

　　——

　　七阿哥出天花的消息，对太后、帝后、甚至后宫众人，都如晴天霹雳。

　　天花最怕传染，幸而宫内地方大，长春宫前面的体元殿常年不住人，皇上便下旨让永琮住在那里，命太医院最有威望的几名太医每日从早到晚诊视，又令在钦安殿供奉痘疹娘娘、下旨禁煎炒等物。

　　雨晴不顾太后、弘历的阻拦，旨意每日亲自去探视永琮，但到底因年下事多，亦不能时时亲自在跟前。这一年的腊月，一日比一日寒，冷风呼啸而刺骨，屋檐上的冰凌长长的，地冻得煞白。雨晴每日穿梭于长春宫与体元殿间，脸色也像那冻白了的地一般，冰冷、毫无血色。

　　而除夕，是乾隆十三年最冷的一天，也是雨晴记忆中度过的最冷的一天。也就是在这一天，帝后按例一大早到钦安殿拈香接神，再到寿康宫给太后请安、用完早膳，因记挂着永琮的病情，便在一应除夕晚宴、礼仪进行前，先往体元殿探视。

　　也恰是在此日，帝后二人才到了体元殿大门处，便只见院中跪了黑压压一片人，几名太医在首，身后七阿哥的乳母、嬷嬷已泣不成声。

　　雨晴心中已觉不祥，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帕子。

　　跪在最前面的太医院院判一脸愁苦悲戚，见了帝后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恕微臣回天无力！”

　　“永琮！”听了太医的话，雨晴顿觉五雷轰顶，丝毫不顾身上穿着厚重繁琐的礼服，行动不便，也不顾众人的阻拦，竟一路小跑至内殿，直到永琮床边。

　　众人都已跪在殿外，屋内一片死寂。

　　死寂…雨晴才看了一眼床上的永琮，便已知，大势已去，什么都完了。永琮软软地躺在厚实的被褥中，平日里生动水灵的大眼睛睁的大大的，瞳仁却已散了。

　　“永琮！”雨晴什么也控制不住了，发狂似地将永琮抱在怀中，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不…你不能有事！这不可能！你看着额娘！“永琮的身子却如一块冻结了的冰，寒冷，毫无生机。

　　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心爱的孩子。她脑海中不禁也浮现出从前玉瑾、永琏的面孔。不可能，老天怎么可以这般惨然，也要带走她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一个永琮？不可能…

　　弘历慢慢步入殿内，心中也是一样的难以置信。太医的话，一定有错…可见了雨晴怀抱着毫无生气的小襁褓，不住地对他说话，他霎时明了，他们最惧怕惶恐的事，又发生了。

　　众人此时也都已跟了进来，仍跪在地上，有的轻声啜泣，有的忍不住放声大哭，亦真亦假。在前面跪着的太医都黑着脸，大气都不敢出。

　　许是悲到深处，无法面对，弘历忽觉脑中一根弦断了，顿时怒气横生，指着跪在地上的几个太医大吼，”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朕留你们何用？都是你们害的，朕让你们个个给七阿哥陪葬！“

　　“皇上恕臣等死罪！”太医都额头点地，带着哭腔不住请罪。

　　听弘历一阵咆哮，雨晴却忽然冷静了下来，木然地将越来越冷的永琮放回榻上，颓然坐到地上。摸着孩子的锦被，泪水一滴滴地滴了上去，一会儿就是了一大片。她没有再哭出声，只不停地流泪，一句话也不说。

　　弘历见她如此，反而心中更加心慌，耳边嗡嗡作响，一屋子的哭声嘈杂，让人更加烦闷。“都给朕住嘴！出去！”

　　”地上凉，“待众人去了，他才缓缓走到她身旁，将她从地上托了起来，紧紧地抱住她，颤抖、无措的她，相拥而泣。

　　忽然，却有个小太监从养心殿来，没头没脑地在殿外试探道，“皇上…乾清宫那里文武百官都候着——“

　　弘历心中酸涩难耐，哪里有心思想什么除夕宴，乍听了这么一句话，才转身吼道，”没心肝的东西！叫他们都散了！“

　　雨晴虽悲痛万分，但到底做了十二年的皇后，无论何时何事都不能忘却皇后的身份，已成了本能。她这才缓缓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声音颤抖含混，”皇上且先去吧——“

　　”朕不去！“弘历的答复，半是怒，半是悲。此时，他不想做一个君王，只想做一个父亲。他又看了看床上永琮的小身板，这才看到，襁褓边滑落出一枚长命锁。那是永琮周岁礼时太后送的，上面镌着八个字，”长命百岁，洪福齐天。”

　　长命百岁，洪福齐天…简直是讽刺，老天向他们开的玩笑。弘历越看越气恼悲痛，直接抓起那长命锁，往地上重重一摔。

　　之后，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十指紧扣，坐在床边默默流泪，不语。

　　良久，殿外才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朕不是说了，让众人都散了么？”弘历又怒道。

　　来者却是吴书来，一进门就噗通跪倒。“皇上，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弘历红着眼眶，眼中已布满了血丝。“七阿哥都去了，还能有什么不好了？”

　　“是大金川…川陕来了捷报，张将军的人马中了敌兵埋伏…全军覆没。”

　　弘历轰然清醒了。这怎么可能？几日前，还有奏报说前线一切妥当，攻破大金川只待时日，怎么此时——？又恰巧是在刚得了这样的噩耗后…他不得不拖这似有几千斤重的双腿站起身。“晴儿…”

　　雨晴也起身，见他一脸不舍、不确定地看着看着自己，拿出手帕擦了泪，哽咽道，“你去吧。”她心中清楚，弘历到底先是君王，后才是父亲。况且，全军覆没，是千百将士的性命…在所谓的“大局”之侧，一个襁褓中的小儿夭折，终究算不得什么，不过因他是嫡皇子而更加尊贵罢了…即便告诉自己这样想，心中还是悲痛万分。

　　乾隆十三年，因嫡子薨逝，又因金川兵败，宫里过了一个有史以来最令人心酸的春节。一应宴席、欢庆都止了。大年初一，皇上便下了旨意：”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甫及两周，岐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非其兄可比，且中宫所出。皇七子丧仪，应视皇子从优。“此外，又赐了谥号，”悼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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