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从朝阳医院回来，已经是凌晨四点。

　　林聚雪最终还是被排除了感染非典的可能性。诊断结果不过是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以林聚雪高烧不止和孱弱不堪的身体状况，本应住院治疗，可非常时期，欧阳俊还是把她带回了家。整个下半夜他几乎没睡，守在她床边给她冷敷和擦汗，一直到清晨，温度才渐渐退了下去。

　　从卧室出来，欧阳俊草草洗漱一番，拨通了林家宅电。一小时后，林树声夫妇领着保姆出现在公寓。欧阳俊一个照面，对上林老爷子和林老太太的眼神，便知道林聚雪已把婚约取消的事情公布了出去，就连平时对他客客气气的保姆，此刻也冷口冷面，正眼不给一个。

　　林老爷子多少端着些风度，让林老太太进屋看孙女，自己和他在客厅对坐，表情虽平和，却只喝茶不开口。在尴尬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欧阳俊硬着头皮打破僵局，“林爷爷，本来该是我上林家求得您谅解，只是前几天我一直不在北京，昨天才回来，就赶上聚雪生病，让您先跑了一趟，实在是对不起……”

　　林树声倚在沙发上，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年轻人谈恋爱，分分合合也不奇怪，可是你们两个下个月就办订婚宴，请贴马上就要发出去，现在说分手，也未免太儿戏了。”

　　欧阳俊微垂着目光，“是我的错，是我草率了……”

　　“小雪只跟我们说取消婚约，别的什么也没说。可我知道，她心里面……”林树声一生戎马倥偬，纵横捭阖，何曾想过自己也有为小女儿情事与人论短长的时候？“小雪这孩子从来不爱跟我们说心事。可这一次连我们都看出来了，她这么能藏心事的人都压不住……”

　　欧阳俊无言以对，而他的沉默似乎又是一种无形的表态。林树声不见他接话，脸上渐渐显出失望来，想了想索性扔掉最后一点矜持直接问道，“阿俊，你刚才说你太草率了，那对这件事，你是不是……再重新考虑一下？”

　　不等欧阳俊回答，林老太太突然打开卧室门出来，“不必了，林家的孙女还不用这么低三下四要人家回心转意……”

　　林树声看了她一眼，“你别瞎嚷嚷，让阿俊说话。”

　　林老太冷笑一声，“你想让他说什么？那我就可怜可怜你们林家，勉为其难娶了吧？”

　　“林奶奶，您别这么说……”欧阳俊连忙站起来，诚惶诚恐。林树声也站了起来，沉声说道，“你少说两句，现在不是争面子的时候！”

　　林老太太眉毛一挑，就要回敬过去，欧阳俊快步走到林树声夫妇之间，“林爷爷，林奶奶，这是我和聚雪之间的事情，您让我们自己处理行吗？”

　　林老太太不顾老爷子嗖嗖的眼刀，毫不客气地反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把小雪害成这样，一句分手就算了？当初小雪不知多少名门公子追求，就为了你这个不知哪来的穷小子全都推得一干二净，全心全意帮你发展事业，好，你现在发达了，小雪年纪也不小了，你就开口说取消婚约？”

　　欧阳俊被老太太劈头盖脸说了一通，脸色也不大好，不过这件事实在是他理亏，也只能压着脾气温声应答，“只要聚雪开口说结婚，我绝不反对，我没有打算悔婚。只是……”

　　林树声突然打断了他，“她是谁？”

　　欧阳俊瞬间反应过来，林老爷子已然看透了个中原由。悔婚的是林聚雪，为此痛苦难熬的也是林聚雪，移情别恋的是欧阳俊，并无打算琵琶别抱的也是欧阳俊——其中关窍，耐人寻味。

　　“告诉我她是谁？”林树声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真相的链条就差最后一环，欧阳俊百分百相信以林家夫妇的本事，一旦知道那个神秘的“她”，就一定有办法采取相应举动，让自己收起所有非分之想，老老实实做他林家的女婿。

　　林瑞的两段婚姻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望着林树声，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林爷爷，这件事和她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说了，只要聚雪愿意，我可以马上和她结婚……”

　　“说得好听，结婚？！你外头都有了人了，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娶我们林家的孙女？你是打算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欧阳俊啊欧阳俊，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啊，还没结婚就摆明了要左拥右抱？……“

　　欧阳俊忍无可忍，也提高了音量，“林奶奶，您可不可以就事论事，不要乱想像……“

　　“你们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林聚雪突然出现在卧室门口，小保姆掺着她，面有难色地分辩，“聚雪姐非要下床，我拦不住……”

　　林树声和欧阳俊一起过去要扶她，她各扫了一眼，甩开他们的手自己走到门口去拧门把，“要吵出去吵，等你们吵完了再来找我！”

　　“小雪！我们可都是为你好！”林老太虎着脸说。林树声瞪了她一眼，转头将孙女往回扶，“快去歇着，快去歇着，有什么事病好了再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林聚雪对着爷爷说话，目光却怨毒地投向欧阳俊，“我跟他已经全都结束了，一刀两断，不用劝他重新考虑，他考虑我也不考虑，考虑了也是自取其辱！您还是别浪费口舌了，你们走吧，我要休息。”

　　“爷爷，我留着也是影响聚雪养病，还是我先走吧……”欧阳俊本来就是为了让林家人接替自己照看林聚雪，闹这么一出已经超过他预期，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小雪你……”林树声一手扶着孙女，一手又去拽欧阳俊，一时为难，林聚雪强自撑着身体掰开他的手，“让他走，本来我就没让他进门！欧阳俊，把钥匙还给我！”

　　一声脆响，一串钥匙落在玻璃茶几上。欧阳俊动了动嘴唇，最终也没说一个字，放下钥匙，转身向门口走去。这一步迈出，林老太太本就不悦的脸色更加阴沉，“什么一刀两断，你们以为是过家家呢？欧阳你别忘了，小雪手上有百分之三十嘉阳的股权！白纸黑字签了合同的，小雪是嘉阳第二大股东，你可别不认！”

　　欧阳俊的手指定格在门把上方。对这笔烂帐，这些天，林聚雪只字未提，他一直揣摩不透她的想法，也不敢轻易主动和她商讨，没想到，还是林老太太先揭了疮疤。

　　“我没有不认，聚雪要是不想跟我再有瓜葛，就出个价，我把这部分买回来。”他平静地说。可是话音刚落，一个不明飞行物便朝他额角飞过来。

　　“欧阳俊！”林聚雪愤怒地喊道，凄楚声音已带了一丝哭腔，“你给我滚！滚！别再让我看到你！”

　　欧阳俊弯腰捡起她扔过来的钥匙，轻轻放到门边柜上，目光在林家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不发一语，退了出去。

　　4月22日，香港中三及以上年级的学生全面复课。紫苑在厦门休养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收拾行装回到学校。各大公立大学此前一周就已复课，紫苑到何东夫人纪念堂的时候向湘已经在屋里了。

　　不过分别了一个月，可劫后重逢，恍如隔世，向湘再忍不住，抱着紫苑大哭起来。

　　萧岚订婚了，新娘不是我，紫苑自己的遭遇已经够悲情，向湘面对的则是生离死别。她男友在隔离得堡垒一般的病房里去世时，她被软禁在台北，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没能听到他临终一个字，是日匆匆一别，就此阴阳相隔，永不再见。这伤害，却是比紫苑遭受的又深重千倍。紫苑抱着向湘，半是替她痛心，半是自伤身世，两个女孩相对垂泪，久久无言。

　　向湘难过归难过，却没有紫苑这样的纠结纷乱。她擦干眼泪，拉着紫苑的手问，“那你怎么办？萧家和夏家的事情都上社会版了，你要想跟他在一起，就只能做地下情人了。”

　　紫苑摇头，写道，“我不会偷偷摸摸跟他在一起的。只要夏宛央还是他的未婚妻我就不会见他。”

　　向湘忧心道，“你这样很危险知不知道？等于故意把他往外推。本来他夹在你和家族之间就很为难，你还不见他，不给他支持，夏宛央又有家世又有名分，近水楼台，很容易把他拉拢过去的……”

　　“他要是这么不坚定就算了。”紫苑想起萧岚的许诺，最多到明年年底，他就会解决和夏家的婚约，如果这样短的时间都经不起分离，那她还能怎么强求。

　　“可是……你这样太被动了，完全就没有争取嘛。”向湘并不同意紫苑的态度，“感情是要经营的，你等于把所有决定权都交给萧岚，他选夏宛央，你就退出，他回到你身边，你就接受，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紫苑抬头看窗外。想法？她有过太多想法，可最后都证明不过是笑话。才二十一岁，似乎在爱情这场游戏里就已经输赢太多次，开什么赌注都让她提不起兴趣了。“我的想法就是，我只想简简单单的谈一场恋爱，不想和那么一大家人勾心斗角，逢场作戏——为了和萧岚在一起，一言一行都不能由衷，我做不到。”

　　向湘望着紫苑略显潦草的字迹，“你在萧岚面前，还这么讲自尊。”

　　紫苑奇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就不要讲自尊？”向湘别是被张爱玲洗脑了吧，什么“见到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样的文字，美则美矣，却不是她能享受的心情。

　　向湘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才不甚确定地开口，“为什么我觉得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萧岚？”

　　紫苑扬眉，“就因为我不愿意委屈自己去等萧岚？”

　　“也不是啦……”向湘皱着眉努力组织词汇，“就像是……你当初为了萧岚拼死拼活交换到港大，我一直觉得你会为萧岚做任何事的，现在他只是要你等他一段时间而已……”

　　“我也没有不等他啊。”紫苑连忙写道。

　　“那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你爱上别的男生怎么办？”向湘严肃地问道，“你要萧岚给你承诺，你却没给他承诺。”

　　紫苑一时语塞。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她从不觉得在这样的迷局里，自己竟有可能是先变心的那一个。这么多年来，她心里只有一个萧岚，再没看见过别人，可萧岚，这些年可有为她坚守过几分寂寞？“那就顺其自然吧。”她想了半天，也只能如是回答。

　　“所以，我觉得……也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对他是什么感情……”向湘淡淡一笑，有几分好姐妹的心疼，也有几分旁观者的冷然，“至少萧岚已经做好为你放弃一些东西的准备了，你却还没有……”

　　于是，回到香港的第一天晚上，紫苑就失眠了。

　　翻来覆去无法入梦，索性爬起来开了电脑。MSN上零星几个夜猫子，而意外的是欧阳俊也在。

　　“怎么两点半还上线？”来不及改状态到隐身，已经被抓包。

　　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大概前两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你不是也没睡？”

　　“我等着你牧青哥一封邮件呢，我得看一眼批准了他们才能发出去。”

　　“你用人真狠，大半夜让人陪你通宵……”紫苑见他似乎不太忙，便拉着他胡乱哈拉。欧阳俊没好气地答道，“他在美国……”

　　“好吧……阿俊哥，陪我说会儿话吧。”她也不等他说好或不好，径自往下敲字，“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什么才是爱？”

　　“……”对面发过来六个圆点。

　　“我跟你说正经的！”紫苑坐直了身体，对着屏幕的脸也是一副认真表情，“是不是不能为对方委曲求全，卑微隐忍，就不算真的爱？”

　　“大概是吧……”欧阳俊好一会儿才回答，“半夜三更你就为这事睡不着？”

　　“那喜欢跟一个人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不想他和别的异性有很多接触，不见的时候会想，见了又怕要分开，有这些症状还不算吗？”

　　这一次欧阳俊似乎有不少话说，过了很久，窗口弹出一大段文字。

　　“紫苑，世界上绝大部分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从有一点好感，到喜欢，到很喜欢，到爱，到爱得死心塌地至死不渝，这中间有很多种可能性，而且它们之间还会互相转化，爱这个字也不是万能的……你做不到某件事，不代表不爱他，你做到了，也未必就表示你爱他。”

　　讲半天，原来是废话啊……紫苑不服地想，又鼓起勇气问道，“所以，就算你当时真的爱颜老师，也还是会为嘉阳放弃她，就算你不爱聚雪姐，也还是肯娶她？”

　　“可不可以不要绕来绕去最后都绕到我身上？”

　　紫苑仿佛能从四平八稳的宋体字中读出网络那头某人的无奈，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快乐果然比较容易，“阿俊哥，我和你同病相怜啊。萧岚不爱夏宛央，但最后也许还是会和她结婚，而我爱萧岚，可还是不愿意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跟他在一起。”

　　“大半夜的，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做什么，还不快去睡觉。你现在身体不比以前，别这么不顾惜自己。”

　　“我没事，你别当我是瓷娃娃。倒是你，北京非典那么厉害，我看大家都在家放假了，你还在拼命，阿俊哥你已经很有钱了，别有命赚钱没命花钱啊。”

　　“我也就今天熬了一下夜，这几天我也都在家待着呢。”就在前天，卫生部公布了最新的感染人数，比之前的瞒报数据直接翻了十倍，舆论哗然，直接导致嘉阳继续延长全员在家办公的时间，虽然那位疑似的员工最后也被诊断为不是非典。

　　“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个非典，正好给你创造借口取消婚礼了。”紫苑想起欧阳俊通知欧阳爸妈订婚仪式无限期推迟时用的借口就很无语，“要没非典，还不知你怎么跟大家交待呢……这几天你有见到聚雪姐吗？她也不上MSN了，我也不好意思给她打招呼。”

　　“风口浪尖的，你别去招惹她，躲远一点。”欧阳俊只得如此交待。

　　“那你就告诉我你们到底为啥分了呗，免得万一哪天她主动找我说话，我又什么都不知道，不小心踩到雷怎么办？”紫苑拐着弯说话，其实还是想套出这段童话式婚约梦碎的原因，欧阳俊岂能不知她的小算盘，“合适的时候我自然就告诉你，现在别问。”

　　“哎你就说吧……”紫苑对着白底黑字的输入框也撒起娇来，“说吧说吧，咱俩谁跟谁啊……你看我有什么事都没瞒着你的……”

　　“别问了！快去睡！”欧阳俊突然不耐烦起来，“葛牧青的邮件到了，我去处理了，你赶快睡觉吧，再让我看到你糟蹋自己身体你就等着瞧吧！”

　　紫苑噤声，连忙扔出一串点头的表情符，乖乖隐身。

　　阿俊哥到底是不肯说。

　　不肯就不肯呗，还发脾气。没见过做错事还这么牛叉哄哄的人。花心，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男人有钱就变坏，果不其然，聚雪姐那么好条件都没能留住他走出围城的脚步。

　　紫苑愤愤地想着，爬上床去，数着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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