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

　　离开言城地界，山势渐趋平缓，官道旁开始出现零星的村落和茶棚。连日的阴霾似乎也被暂时抛在身后，连带着队伍里的气氛，也仿佛被这略显粗粝的人间烟火气熏染，松动了几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在一片开满不知名野花的河滩旁休息。殷晚晴寻了些干净的溪水，正在仔细清洗沿途采集的、可用于疗伤和安神的草药。谢辞靠在一块被日光晒得温热的青石上，闭目调息，感受着体内伤势缓慢却持续地愈合。
　　就在这时，陆清站了起来。
　　他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近乎刻意的兴奋，跑到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色野花旁，笨拙地摘下一大把，然后像个献宝的孩子般，跑到殷晚晴面前，将花束塞进她怀里。
　　“晚晴姐，给你！像……像我们以前在静湖岛看到的那些，对不对？”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熟悉，眼神里充满了期盼被认可的亮光。
　　殷晚晴愣了一下，看着怀中生机勃勃的野花，又看向陆清那双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纯粹欢愉的眸子，心头一软，温柔地笑了起来：“嗯，很像。谢谢陆清。”
　　得到回应，陆清似乎受到了鼓舞。他又转向苏浣，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路过的货郎那里换来的、用叶子包裹的糖糕，递过去，模仿着记忆中陆清可能会有的、带着点促狭的语气：“苏浣姐，你总啃那些苦叶子，尝尝这个，甜的！”
　　苏浣正低头整理她的药囊，闻言抬起头，看着那块粗糙的糖糕和陆清脸上那过于用力的笑容，她清冷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拒绝，接了过来，淡淡道：“有心了。”
　　最后，陆清深吸一口气，走到谢辞面前。他手里空空，只是站在那里，脸上绽开一个极大的、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灿烂笑容，如同他们年少时在无舍城无忧无虑的夏日。
　　“小辞！你看这天气多好！等到了云隐城，我们去找那家你最爱的醉仙楼分号，好不好？我记得你最喜欢他家的梨花酿……”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描绘着根本不存在的、充满阳光与美酒的未来图景，试图用这虚构的欢乐将所有人包裹进去，也将他脑海中那些低语与身体的异样暂时隔绝。
　　谢辞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熟悉得令人心痛，却又因为其下隐藏的细微颤抖而显得格外脆弱的陆清。他知道这是伪装，是强撑，但他不忍戳破。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
　　然而，就在陆清因为这声“好”而笑容愈发灿烂，几乎要以为成功驱散了所有阴霾的瞬间——
　　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太阳穴！
　　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让他眼前猛地一黑，灿烂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转化为一种极力压抑痛苦的扭曲。他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陆清！”谢辞瞬间起身扶住了他。
　　殷晚晴也立刻放下草药担忧地望过来。
　　苏浣已经一步上前，指尖凝聚起淡淡的灵光，按向陆清的腕脉。
　　陆清靠在谢辞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紧闭着眼，试图将那剧痛和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压回去。过了好几息，那剧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阵阵余悸和更深的疲惫。
　　他睁开眼，对上三双写满担忧的眼睛。他扯了扯嘴角，想再挤出那个属于陆清的、令人安心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没……没事，”他声音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这一刻，所有试图营造的欢快假象，在那无法控制的头痛面前，不堪一击地碎裂了。气氛再次沉凝下来，比之前更加压抑。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一只通体青翠、唯有尾羽带着一抹银白的灵巧鸟儿穿过云层，精准地落在了苏浣伸出的手臂上。鸟儿的腿上，绑着一枚散发着淡淡青囊崖药香的细小竹筒。
　　是师门的青鸟传书。
　　苏浣解下竹筒，抽出里面的信笺。她快速浏览着，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渐渐笼罩上了一层极其罕见的阴霾。那并非愤怒，也非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凝重与……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担忧。
　　她握着信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谢辞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扶着陆清坐下后，走到她身边，沉声问道：“苏浣，何事？”
　　苏浣抬起头，将信笺递给他，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但细听之下，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师兄苏澈的亲笔信。师尊……林清源，近日闭关，气息极不稳定，绘卷波动异常，已数次引动青囊崖护山阵法。师兄言道，恐是修炼‘补遗’所载禁术，遭了反噬。他……希望我尽快回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谢辞、殷晚晴，以及靠在石头上脸色苍白的陆清，那双总是理性审视一切的琥珀色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属于“人”的担忧。
　　“师尊若失控，青囊崖恐有大劫。且……”她声音更低了些，“我怀疑，他此次闭关，与‘容器’、与试图复制陆清绘卷的研究，脱不了干系。”
　　这意味着，她若回去，将直面那个曾经敬若神明的师尊，直面一个可能因疯狂研究而失控的强者，更可能……要亲手去揭开，甚至去阻止一场由她师门引发的、更大的悲剧。
　　谢辞看着信笺上急促的字迹，又看向苏浣眼中那抹罕见的情绪波动。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封求助信，更是一道抉择的命令，关乎她的道义、她的责任，以及她内心深处对师门那份未曾完全割舍的复杂情感。
　　他没有丝毫犹豫。
　　“我们一起去。”谢辞斩钉截铁地说道，目光坚定地迎上苏浣带着些许愕然的视线，“青囊崖若有变，绝非你一人之事。林清源的研究既与陆清相关，便与我们所有人都相关。”
　　他上前一步，以团队领袖的身份，给予了毫无保留的支持：“你不是一个人面对。无论是要稳定局势，还是要……清理门户。”他说出最后四个字时，语气沉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们一起。”
　　这份承诺，沉重如山。它不仅意味着他们将踏入另一个险地，更意味着，他们将与苏浣共同背负起可能发生的、最为残酷的抉择与后果。
　　苏浣怔怔地看着谢辞，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守护，再看向旁边殷晚晴鼓励的眼神，以及陆清虽然虚弱却依旧努力投来的关切目光。她心中那因师门消息而掀起的波澜，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担忧并未散去，却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所取代。她轻轻点了点头，将那份信笺仔细收起。
　　“好。待云隐城事了，我们……回青囊崖。”
　　前路，再多荆棘，亦无可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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