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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边清梦榻下谋
雅间内静谧无声,卫璇独自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洁的桌面。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以及引路伙计恭敬的告退声。
门被推开,云夙看到她后,一脸笑意地迈了进来。
“哟,三小姐,”他语调轻扬,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这么快就到了?”
卫璇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淡淡扫他一眼:“能让我这么等的,还真就你一个。”语气听不出喜怒,“而且不止一次。”
侍立一旁的云袖默默上前,为两人斟上热茶。
云夙眉梢微挑,笑容更深了几分,那歉意显得毫无诚意:“那我还真是又抱歉、又荣幸了。”
他目光在雅间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几乎空空如也的桌面上,不由奇道:“啧,三小姐既做东,怎的也不点些酒菜?光喝茶岂不寡淡?”
卫璇道:“不饿。说完正事便走,你若是饿了,自便就是。”
“啧,真是个大忙人。”云夙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却也没客气,转头便扬声道,“来人!”
待伙计应声而入,他随口吩咐道:“拣你们这儿时兴的果子,上几碟来。”
“好嘞爷!”伙计利落地退下。不消片刻,便端上来一个攒盒,里面分格盛着些这个时节难得的窖藏秋梨、蜜渍金桔并几样精致的干果。
云夙自顾自地拈起一颗蜜渍金桔送入口中,点了点头,这才又将目光转向卫璇,“话说回来,这次怎么约到这里来了?不去老地方?”
卫璇端起茶杯,吹了吹,幽幽道:“去不了。”
云夙疑惑,“嗯?”
卫璇抿了口茶,才道:“上回从你那儿出来,撞上了熟人。”
云夙微微挑眉,“谁?”他观察着卫璇的神色,随即,一个名字了然于胸,带着几分戏谑吐出,“看你这表情……谢家那位公子?”
卫璇没说话,只轻轻颔首。
短暂的寂静后,云夙忽然笑出了声,肩膀微颤,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愉悦。
卫璇不由道:“你未免太幸灾乐祸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云夙好不容易止住笑,才道:“怪不得约在这等中规中矩的地方,连来找我的次数都稀疏了。”他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原来是‘家里’管得严啊。”
卫璇揉了揉眉心,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奈:“没办法,男人嘛,总得哄着点儿。”
云夙讥诮,“什么样的男人,还需要三小姐这样的人物屈尊降贵去哄他?天下好男人多得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何必独独纠结于那一个?放他去罢!”
卫璇道:“你知道什么。”
“难道不是吗?”云夙反问,不以为意,“以三小姐的性子,只要有人陪你解闷,排遣寂寞,榻上之人是谁,于你又有什么所谓?”
“那不一样。”卫璇否定道,“睡觉的人,和能并肩同行的人,是两回事。这不止是榻上的问题。况且——谢家与我家是世交,他父母看着我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有些界限,不能随意逾越。”
云夙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这层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说得好听。知根知底?我看三小姐是看中了谢家的门第,能在朝中为你说话、做事,而他谢清晏本人年轻有为,翰林院侍讲的前程正好,能成为你绝佳的助力吧?”
他轻笑一声,又伸手去拿第二颗金桔,道:“再加上谢公子本身模样生得俊,体力想必也不错,带在身边既体面又实用。三小姐,你这笔买卖,算得可真精。”
卫璇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道:“闲话少叙。之前说好的事,办得如何了?”
云夙勾了勾嘴角,道:“放心,已经办妥了。”
卫璇道:“怎么说?”
云夙道:“我让三皇子恰巧查到了两样东西。一是钦天监一份被‘疏忽’归档的旧年星象解读,里面会提及‘夏至前后,辅星逼宫,主星晦暗’。
“二是北门禁军一份经过修饰的账册副本,上面有几笔来历不明却数额不小的犒赏,最终流向,都会指向五皇子麾下的几名将领。”
云夙将这些布置简要说明,尤其是第二个,直接坐实了五皇子已经在收买宫门守军,营造出他即将发动政变的紧迫感,好逼得三皇子必须抢先动手。
他确信自己留下的线索做得干净利落,三皇子那边只会欣喜于自己手下得力,绝无可能想到这一切都是被精心设计后送到他眼前的。
此刻,那位三皇子恐怕正对着这些从天而降的铁证,紧张而又兴奋地加紧准备着他的“先发制人”了。
云夙端起茶杯,悠然道:“饵已经撒下去了,鱼也闻到了腥味。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看向卫璇,“光靠这点鱼饵,就想让那条多疑又惜命的肥鱼豁出一切往网里撞,恐怕还差些火候。”
卫璇抬眼看他,道:“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我们最初的谋划。”云夙神色变了变,看着卫璇道,“你当初对我说,按兵不动,等上几年,五皇子会在他认为最恰当的时机,设下一场精心策划的埋伏。他麾下核心足有三千,能在宫门之内,以一场近距离的突袭,当场格杀仅带八百护卫的三皇子,迫使其党羽群龙无首,瞬间瓦解。”
他继续道:“你说,届时五皇子便能以最小的代价和控制范围极小的流血,迅速控制中枢,顺理成章地接管一切。他将以一个‘平定叛乱、维护法统’的胜利者姿态,迅速整合朝野,成为一个根基稳固、难以撼动的新帝。”
云夙的指尖捻着一颗干果,道:“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一百五十人,要面对的就不再是互相撕咬的两头猛虎,而是一个以最小代价赢得江山,掌控了整个国家的皇帝。那时再动手,与以卵击石何异?”
卫璇静静听着,没有否认。这些基于“前世”记忆的推演,在云夙听来虽有些玄乎,但其内在的逻辑却无懈可击。
卫璇接口道:“所以,我们必须打破这个进程。不能让他赢得那么干净利落。”
云夙点头道:“正是,我们要做的,就是逼他们提前摊牌,在五皇子选定的完美伏击地点和时间到来之前,让三皇子带着他的八百精锐,利用突袭和内应,率先发动一场精准的斩首行动。”
一旦三皇子被他们所营造的恐惧驱使,定会抢先发动他所有的八百精锐,试图对五皇子进行斩首。而五皇子,为了自保和反击,将被迫在准备不周的情况下,与三皇子进行一场他原本依赖人数优势的正面围剿。
关键是让三皇子有所准备。他不会像卫璇“预言”中那样,毫无防备地踏入那条由三千人布下的致命埋伏圈。
这场火并,将不再是范围可控的宫廷突袭,而是一场混乱、惨烈、八百精锐试图冲破三千人防御的斩首与反斩首之战。
八百对三千,就算五皇子凭借其绝对的人数优势最终能赢,他也必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其三千部众必将折损严重。皇城的秩序亦将变得混乱。
到了那时,卫璇的这一百五十余把磨利的尖刀,要对付的,就不再是一个掌控全局、以逸待劳的胜利者,而是一个无论是谁获胜,都已然精疲力尽的惨胜者。
而她们需要做的,就是在他最虚弱、最混乱的时刻,发起致命一击。
卫璇似乎想起一件要事,开口道:“陛下前两日染了时疫。”
云夙挑眉道:“嗯哼?严重到什么程度?”
卫璇道:“对外只说是犯了风热,头晕体乏,需隔离静养。但据我的人从御药房探知,所用的方子里,除了清热解表的常药,还悄悄加了几味解毒化瘀、固本培元的猛药。而且,方子一日一变,药量只增不减。”
云夙笑道:“那正好啊。看来,我们这位陛下的龙体,也没有那么硬朗嘛。这倒是个绝妙的机会。”
卫璇其实也有意在此事上面做文章,但还是道:“你的意思是?”
云夙道:“把微恙变成沉疴,把‘静养’变成‘弥留’。我会让三皇子得知,太医院院判深夜被急召入宫,彻夜未出。还会让他意外截获一份关于陛下病情‘真实情况’的密报碎片,其中隐约提及陛下已暗中拟好立五皇子为太子的密诏,只待病愈便昭告天下。”
他继续道:“最重要的是,要让他相信,五皇子不仅收买了禁军,更已经控制了部分内侍,随时可能封锁宫禁,矫诏篡位。当他觉得,自己再不抢先动手,不仅会失去皇位,更会沦为阶下囚甚至刀下鬼时,他自然会去做我们想让他做的事。”
虚实结合,不断施压。让他自己拼凑出一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绝境。如此一来,三皇子便不会觉得是被人怂恿,而是认为自己是在绝境中做出了最英明的决断。
两人在雅间不断低声筹划推敲着。云夙忽然道:“说起来,我倒是一直很好奇。这等翻覆乾坤的大事,三小姐为何从不考虑与谢公子商议?他如今在翰林院,消息灵通,人脉又广,岂非是一大助力?”
卫璇端起已然微凉的茶,抿了一口,随口道:“没必要告诉他。”
云夙扬起眉毛,慢悠悠地追问:“怎么,是怕他告密?”
卫璇道:“那倒不是,我想,他应该不会告发我。”
虽然她也不敢肯定,但她还是感觉谢清晏不像那种人。
“那为何不说?”云夙不解,“莫非是舍不得将他拖下水?”
卫璇轻轻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熙攘的街景上,道:“清晏哥哥出身清贵,自幼受的是正统教导,读的是圣贤文章。我猜想,他所信奉的,大抵是君君臣臣那一套不可逾越的纲常。或许在他眼中,君便是君,臣便是臣,谋逆便是十恶不赦之首罪,无关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也无关那人是否值得效忠。”
她转回头,看向云夙,道:“我能与你谈论成王败寇,谁坐上位置谁便是正统。但这话,拿去对他说,他多半是无法接受的,恐怕只会觉得我离经叛道,心术不正。到时候,他或许不会去告发我,但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我,用他的道理来说服我,甚至觉得必须将我拉回他认定的正途。”
她不想费心去赌他究竟会作何选择,更无意去撼动一个人二十余年形成的信念。
有些路,注定只能与同道之人并肩。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彼此在各自认定的路上暂且安稳也就是了。
云夙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了然道:“三小姐倒是分得清楚。榻上之人可以温存缱绻,但榻下之路,却不肯让他涉足分毫。一边享受着谢家未来少夫人的清流身份做掩护,一边在暗地里行这掀桌造反的勾当。你这心肠,当真是比我这江湖混迹的人还要硬上几分。”
卫璇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自嘲。
“一个时常出入望仙楼,与你这等江湖混迹之人密谋,名声早与‘清白’二字无缘的人,算什么清流?不过是披着一层看似光鲜的皮,各取所需罢了。你也少管那么多,负责唱好你的戏就行。”
云夙也不想起来送她,反而躺靠着,信手拈起一瓣多汁的秋梨咬了一口:“放心,保准让这出戏唱得轰轰烈烈——记得把账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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