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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意
彰华三十年的春天来得很迟,寒风尚且料峭,谢清裕有意再次南巡的消息却已悄然传了出来。
与往昔以巡查河工、考察吏治为名的出巡不同,此番南巡,据御前透出的风声,更多是谢清裕自己忽然想去江南走走看看,动了游兴,更偏向于帝王的享乐。
江南。
上一次听见这个地方还是什么时候?
江南是兰殊魂牵梦萦的故乡,也是盛望舒最后郁郁寡欢、埋骨他乡的伤心之地。
于我而言,江南不再是地理上的远方,它早已与故人的血泪、怅惘、未竟的梦想与永恒的遗憾,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踏上那片土地,无异于让早该沉淀的哀恸重新翻涌。
我不假思索地以“凤体违和,元气未复,不宜远行劳顿”为由,递上了恳辞的上书。言辞恭谨,理由也算充分。
然而,谢清裕的态度倒是坚决。
先是派了掌事太监前来长乐宫,反复陈述“帝后同巡乃彰显天家一体、泽被万民之象”,“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若缺席江南盛事,恐惹当地官民无端猜疑,于礼不合,亦有损皇室体面”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见我眉眼低垂,不为所动,那太监的话里话外,便渐渐带上了软硬兼施的意味。
先是“关切”地询问我凤体究竟如何不适,太医院可曾尽心,随即又似是无意地提及,我那位在江南任通判的族兄,近来似乎政绩平平,风评寻常,陛下偶尔问起,颇有微词。
拿族兄的前程威胁我?
那些所谓的家人,自我入宫以来,何曾在乎过我的喜怒哀乐、生死病痛?
他们的荣辱,他们的仕途,他们的死活,又与我景羲和何干?
用这根早已不堪的线来牵制我,未免太瞧不起人,也太瞧得起他们自己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沉寂。那太监察言观色,见我油盐不进,终究只能讪讪退去。
我明白,谢清裕执意要我去,无非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粉饰早已千疮百孔的帝后和睦表象。或者只是不愿在江南那些心思玲珑的官绅名流面前,落个“中宫形同虚设”的口实,损了他圣明天子的颜面。
又或许,仅仅是他的帝王脾性在作祟,见我如此不识抬举,更激起了他非要逼我按着他心意行事的执念。
僵持数日,眼见启程之期渐近,最终,我还是缓缓地点了头。
“臣妾遵旨。”
应下之后,那个自金沉璧离去后便在我心底盘旋、在谢清裕醉后那夜变得清晰的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坚定。
启程前的几日,长乐宫发生了一场令所有宫人始料未及的变故。
那一日我像往常一样,早起,用了盏清粥,然后屏退了所有寻常侍候的宫人,只留下沉香在侧。
我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然后毫无征兆地猛地伸手,将妆台上盛满脂粉的盒子狠狠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香粉泼洒出来,扬起一片尘雾,呛人的香气瞬间弥漫。
还挺有意思。
积累多年的郁气、决绝、以及对未来的孤注一掷,同时找到了一个溃决的出口。
沉香惊愕地睁大眼睛,下意识上前一步,“娘娘?”
我却根本不理会她的呼唤,转身,目光扫过架上一排排历年节庆赏赐的瓷器摆件,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件件拂落。
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接连炸开,瓷片飞溅,如同花开朵朵。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快住手!”
沉香的声音带着哭腔,扑上来想要拉住我的手臂。
我用力甩开她,力道大得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我冲到窗边的小几旁,猛一发力,将整张几子掀翻,几上的杯盏和花瓶一齐摔得粉碎,茶水流淌一地。
殿内已是一片狼藉,破碎的物件,泼洒的茶水,飞扬的脂粉,我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央,面色涨红,呼吸急促,然后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呆立在一旁的沉香。
我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她,声音尖利刺耳,毫不留情的斥骂道:“没用的东西!跟了本宫这么多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笨手笨脚,愚不可及!看见你就心烦!滚,给本宫滚出去!”
骂声在空旷又混乱的殿内回荡,我一边骂着,一边疾步走到内室,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盒子,不容分说地砸进沉香的怀里。
那盒子很重,里面是京郊几十处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铺子庄子的地契,以及几件不易追查来处的首饰,足够沉香下半生衣食无忧。
她下意识地抱住,我逼近她,语气狠厉,却没克制住眼中那剧烈翻腾的水光。
“拿着这些,立刻去同内务府说,本宫厌了你,嫌你蠢笨碍眼,将你逐出长乐宫,逐出毓金宫,此生再不许踏入宫门半步!滚,现在就给本宫滚,滚得越远越好!”
沉香怀抱着那沉甸甸的木盒,没有惊慌失措的哭求,只是抬起头,用那双盈满了泪水却依旧清亮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
那目光里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一种穿透所有癫狂表象直达我心底最柔软处的了然,以及即将永别却不得不接受的痛苦。
兰殊走后,不会有人比沉香更懂我了。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嗫嚅了半晌,才哽咽地开口:“娘娘,奴婢不想走……奴婢想陪着您……”
“闭嘴!”我猛地别过脸去,厉声打断她,如今多听一个字都会让我崩溃。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我用力咬着下唇,才让声音维持住最后的狠绝,“本宫不想听,本宫现在看见你就烦!滚,别再让本宫说第三遍!别再让本宫看见你!”
最后的尾音,已然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
沉香不再说话了。
她只是抱着那个沉重的木盒,缓缓地在我面前屈膝跪下。然后,俯下身,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一下。
两下。
三下。
每一下,都发出沉闷的声响,起身时,额间已是一片骇人的红痕。
她没有再看我,抱着木盒,转过身,一步步退出了内殿,退出了她守护了半生、如今却一片狼藉的长乐宫,最终消失在殿门外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春光里。
走吧,沉香。
我颓然地滑坐在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泪水无声地汹涌。
去过你该有的、自由的人生,看看宫墙外的天空,感受四季分明的风。
你的忠心,你的陪伴,你毫无保留的守护,我这半生,已经承得太多,太重,再也承不起了。
我更不能在即将踏上的这条路上,再拖累你,让你因我而万劫不复。
只有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厌弃你,将你彻底逐出,才能斩断你我所有联系,让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风暴都波及不到你。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知坐了多久,泪水流干,我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撑着旁边翻倒的椅背,缓缓站了起来。
我唤来那些一直心惊胆战候在远处的宫人,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收拾干净,辛苦你们了。”
宫人们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上前,开始清理满地的碎片。我转身走进内室,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对镜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从未发生过。
接着,我以更隐秘的方式,悄悄召见了如今权倾后宫的卫秋棠。
屏退所有左右,内殿只余我们二人,她今日珠翠玲珑,仪态万方,与我这长乐宫的清冷倒是对比鲜明。
我看着她,没有迂回,开门见山:“令贵妃,本宫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卫秋棠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显然没料到我会用相求二字。她迅速收敛神色,谨慎而恭敬地回应:“娘娘言重了。您是六宫之主,有何事但请吩咐,臣妾若能效力,定当竭尽所能。”
我微微摇头,平静地迎视着她探究的眼神:“不是吩咐,是请求。若将来有朝一日,本宫不在了,希望你看在往日本宫对你多少有过些许照拂的份上,能善待琪儿。”
我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那孩子你也知晓,天资不算聪颖,性子也软。本宫如今这般境况,他虽为嫡子,却早已失了圣心,绝无可能再争什么,也从未有过那心思。本宫只求,他日后能做个富贵闲人,远离纷争,平安终老。”
卫秋棠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眉头蹙起,那双酷似盛望舒却更添娇媚与精明的眼眸,试图从我平静的表情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端倪。
“娘娘何出此言?”她声音放缓,带着试探,“您凤体康健,福泽深厚,且位居中宫,尊贵无比。臣妾虽蒙陛下信赖,执掌宫务,却从不曾有过半分与您争位之心……”
我轻轻抬手,打断了她尚未说完的话。
“本宫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正如你也不知道本宫要干什么一样。我们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各自有各自的不得已,各自的执念。”
“本宫今日所求,仅此一事。对你而言,或许也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本宫,对琪儿,却是全部。”我看着她,目光澄澈,“仅此而已。”
卫秋棠被我这话彻底噎住,陷入了沉默,殿内一时寂静。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知道我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便不会再多透露半分,再追问下去,不仅毫无意义,可能还会触及彼此都不愿挑明的禁忌。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最终缓缓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缓缓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柔婉。
“若真有那一日,”她斟酌着用词,“只要在臣妾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必会照拂琪殿下,尽力周全。”
“如此,”我心中微微一松,对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便多谢了。”
启程那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我再次换上了庄重的皇后仪服,妆容被宫女们精心描画得一丝不苟,遮掩了所有的沧桑,竟也显出几分久违的威仪和光采,一扫近年的颓唐灰败。
巍峨宫门前,庞大的仪仗肃然列阵,谢清裕明黄的身影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我缓步走上前,在谢清裕身侧停下,微微抬起眼,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意,“旅途漫长,舟车劳顿,陛下保重龙体。”
谢清裕显然愣了一下。
他大概早已习惯了我的沉默和疏离,突如其来的温顺姿态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分辨这关切的真伪。不过,他自然是乐得接过我主动递上的台阶的。
帝后失和,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在此番南巡“与民同乐”的基调下,我的服软正合他意。
于是,他脸上也露出了和煦的神色,甚至伸手虚扶了一下,言语间也温和了许多:“皇后也需珍重凤体。江南风光好,此行亦可散心。”
以为我终于想通了,屈服了,认命了?
以为我终于肯扮演好你需要的、温顺识大体的皇后角色了?
谢清裕,你还是永远只愿意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只看得见你想看见的。
心底一片冰凉的嘲讽,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抹得体的淡笑。
也好,这最后一段路,便让你我都得偿所愿,各取所需吧。
圣驾终于浩浩荡荡地驶出毓金宫,碾过京城的御道,驶向埋葬了故人无数遗憾的遥远的江南。
我端坐在凤辇之中,帘光平静地望向前方未知的旅途,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辅国公府,长乐宫,前半生的荣辱挣扎,爱恨情仇……所有一切,都如同车窗外倒退的景物,被毅然决然地抛在了身后。
此去,唯余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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