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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平城有一条浑源水,水势奔流,虽然抵不过滚滚长江,但是也算一条大河。顺流而上,便到了陈家庄。
这庄园,极大,半靠浑源水,半筑围墙,围墙极高,四周设有瞭望台。我到了围墙外,找不到进去的门,就有一个提着篮子的大婶出来和我说话,问我去哪里了。后来我知道,这大婶并不是恰巧路过,而是陈家庄的女庄丁,凡是靠近陈家庄的外人都会被瞭望哨发现,守护的庄丁会假装路人过来探问你的来历。这是因为北方近百年来连年战乱,逐渐有了这种大庄园,是许多村庄的百姓联防起来,保护家园的方式,而庄主的势力极大,是官府都不能轻易撼动的。
我本来只是一个从南方来平城寻亲的普通人,并没有见庄主的资格,但是因为庄主听说我来自建康,想知道现在南方朝廷的情况,于是亲自见了我。
陈老员外果然是老,满头银发,长须飘飘,据说他是见过当年慕容氏和托帕氏争夺天下的,还曾参加过数次大战,见过上万人的尸骨堆积如山。
陈老员外老而傲慢,很瞧不起我乃一个女子,眼皮都快挑不起来了,仍旧氏鼻孔朝天,问我,“南朝现在谁是皇帝?”我便告诉他,我来的时候广兴帝刘休业被杀,平沙王刘休云江州称帝,至于现在谁是皇帝建康的皇帝,我也不知道。
陈老员外捋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也不知道眼睛是睁开了还是没有睁开,似抽搐一般的摇了半晌的头,忽然大哭道,“从前晋皇帝南渡,至今一百余年,天下分崩,中原板荡,如今南朝皇帝不思进取,真是复国无望啊!”说罢仰天大哭,连着咳嗽吐痰,身边的人连忙给他捶背,拿手帕接痰,又倒茶水,又劝,闹得不可开交。我便被人带了出去。
我知道这个老头儿哭的是汉人的江山,但是我是不理解的,有时候连着男人我都一起不理解,他们最喜欢讨论那些极大的大事,什么南朝北国,什么战争百姓,眼前的一瓶酱油倒了都不扶,却是要匡扶天下的样子,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是大抵上匹夫于天下是没有什么用的,不敌上一个主妇对家庭的贡献,但是他们却极为骄傲。
我思想简单,无家无国,只知道过好眼前。
陈家庄我来对了,他们竟然真的知道陈氏夫妇。陈家庄人告诉我,他们曾经资助过一对广陵来的陈氏夫妻开了一家药铺,药铺就在城南开源坊。
我又从城北到了城南。开源坊很大,住的多是各族杂居贫民,有各色店铺,坊中各族装束不同的小孩往来跑闹,颇为热闹。我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这里的坊子到了晚上都要闭坊,禁止出入,为的坊中的安全。我进来询问陈氏药铺,很多人都知道,指点给我。我很快就找到了药铺。
日影已经西斜,门口街上往来的人不多了,我推门进去,店面很大,迎面一排药柜,台子上放着散落未称重的一堆草药,屋内竟然无人。我站着略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直觉有些不对劲儿。
店铺开着,草药散着,怎么能这么长时间无人?我在柜台边查看,忽然发现地上落着一个粉红色锦囊袋子,不由得又惊又喜。那粉红锦囊钱袋,正是在广陵的时候晚榆给陈大嫂缝的,我尤记得当时晚榆日夜针线,被我们调侃是给情人绣锦囊,实际她却是给陈大嫂做生辰礼物的。
从这锦囊就可以断定,陈家庄资助的陈氏夫妻、这家药铺的主人,一定就是我要找的广陵旧人。既然如此,为何店内明明是开张的样子,却没有人?我拾起锦囊,挑开帘子进了后堂。
这一套院子不小,前面是药铺,从后门出来是一个小院,后面就是主人休息居住的三间大屋。果然有事,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我三步并坐两步,跨了进去。屋中陈大哥和陈大嫂正在和一个编了满头长辫子女孩子动手。
在广陵武馆,陈大哥和陈大嫂只做厨师,但是师父对他们却是十分尊重的,说他们是深藏不露,退隐江湖的高手。今天见到夫妻二人动手,果然厉害,二人双掌,滴水不漏,虎虎生威,然而和他们动手的这个女子,更是让人惊诧。
我也算走过南北,经历了很多风浪,也见过杀人的战场,也见过武林的高手,但是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女子如此奇特的身法和招式,最令人恐惧的是,这个女子身形似乎是可以瞬间消失,又瞬间在另一个地方出现,也不知她是动作奇快,还是会什么邪术,陈大哥和陈大嫂双战这年轻女孩,竟然不能制胜,甚至还落了下风。就在他们打斗现场,靠着墙边,还有一个小男孩。
这小男孩五六岁,装束奇特,和那女孩子一样,都是异族打扮。我推门进来,陈大嫂见是我一愣,失神一下,被那女子打了一个趔趄。
我见情急,一把抓起了墙边的小男孩,抽手亮出短刀,刀光闪耀,我喝道,“住手,要不我就杀了他!”刀锋随话音,紧逼在小孩颈上,小孩吓得哇了一声大哭,被我刀尖上挑,喝一句“闭嘴”,哭声又哑然而止。
小男孩果然是长辫子女子的软肋,她看见小男孩被我捉住,往后跃开,就想过来救人。陈氏夫妻有了机会,互使眼色,左右包围,陈大哥在后面抓肩,陈大嫂在前袭胸,我提起小男孩子抓在面前,长辫子女孩情急有了破绽,几个回合被陈氏夫妻按倒抓住。
长辫女子被抓,大声说着什么,我却是一句也听不懂,都是胡语。
陈大嫂向我示意,笑道,“竟然是你,来的真是时候。”尚不是叙旧的时候,陈大哥问这个长辫女子,“你是何人?武功这么好,为何来抢药?”
原来,今天下午,这个长辫女孩带着这个小男孩来到药店,一包一包称了好几种药材,都称好了,拿了药材,不但不给钱,还要抢陈大嫂身上的钱,幸亏陈氏夫妻也不是等闲,和她打斗起来,正在纠缠的时候,我进来制住了小男孩,才抓住这个买药不给钱的女强盗。
长辫女子虽被抓住,却毫不惧怕,用不流利的汉语说道,“我乃柔然是逗浑,会法术呼风唤雨,聚魂摄魄,你们如不赶紧放了我,我就唤天雷炸了你们。”
我在一旁险些笑了,虽然我不知道是逗浑是什么,但是呼风唤雨、聚魂摄魄这种事,照说我也应该会吧,我故意逗她,朝她说道,“同道中人,我乃是南国引魂师,会算命占卜,拘人魂魄。”
长辫女子眯起一双长眼,并不友善得看着我,她被绑住,但是手指可以活动,只见她拇指和食指一蹭,指尖闪出一团小小的火焰,指尖一歪,烧着了绑着她的绳子。
陈氏夫妻行走江湖多年,如今只是退隐,不是退化,连我亦明白这些伎俩。我偷偷将刚才拿到了陈大嫂的锦囊放在袖中,然后笑着伸手,在空中凭空一抓,手中就多了粉红锦囊。我笑道,“我会凭空抓物,还能抓来你的心脏呢。”这个是初醒教我的小魔术,他专门用来骗女孩子们欢心的。长辫女孩却不懂,看的一愣。
她打出的火焰一直烧,却烧不断绳索。女孩子有些着急,有些惊恐,又开始自言自语说起了胡语。陈大哥和陈大嫂的绳索都是用特殊药粉炮制的,当年童武馆也是用他们的绳索,几乎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陈氏夫妻互使眼色,陈大哥说道,“你这些手段对我们是没有用的,若不是我们夫妻有些手段,平城这么大,卧虎藏龙,我们两个异乡人也不敢在这里药铺。”
长辫女孩只好自行熄灭了火焰,咬牙道,“既然如此,你们想怎么样?”
陈大哥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柔然是逗浑,我只管买药要给钱。”
长辫女孩子咬咬下唇,说道,“我没钱,但是我需要药。”
陈大哥说道,“既然没有钱,你就不能拿走我们的药。我们不和你计较,你走就是。但是你如果再来,我们就不放过你了。”
陈大哥是江湖人脾气,说罢帮长辫女子松了绑绳,我便也将小男孩抱着递了过去。
长辫女孩子接过小孩,闪着一双长眼却不肯走,说道,“如果没有药品,我就没有办法做是逗浑了。我千里迢迢从柔然来到平城,不能就这么回去。除了钱,你们还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们给我这些药罢。”
陈大哥和陈大嫂本是江湖人,有江湖习气,见长辫子女孩这么说,陈大嫂问道,“你叫什么?”长辫女孩说,“我叫狄万,这男孩子叫做丑奴。”陈大嫂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药给你,但是你欠我夫妻二人一个人情,将来你需要为我们做一件事或者答应我们一个要求。”
狄万眼睛一亮,遂弯成了两道新月,顺手提起了屋中一条板凳,扬起,在自己的膝盖上狠狠一敲,板凳碎裂两半,狄万说道,“狄万愿守此诺,违誓如此凳。”陈氏夫妻大喜,于是三个人便如同好友一般,陈氏夫妻将药材给了狄万,狄万将自己头上一条破旧发烂的发带给了陈氏夫妻,以此为守誓之证。
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看着,想,这条板凳招惹谁了?
狄万拿了药,带着丑奴走了,我才有机会和陈大哥和陈大嫂相见。我们互倾前情,广陵之难前夕,陈大哥和陈大嫂离开广陵到了平城,后来又从陈老员外那里得了资助,开了药店,过的一直不错。
我问起晚榆和留君,陈大哥和陈大嫂笑道,“她们都好,她们来到平城的时候,我们还在原来的地址,她们很容易就找到了我们。”我急切问,“那她们现在哪里?”陈大嫂笑道,“晚榆认识了一个很好的青年,现在已经出嫁,就在离这里不远。”我急问,“留君呢?”陈大嫂说,“你放心,留君一直跟着晚榆,也很好。”
第二天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念的留君,还有我心怀无限感激和愧疚的晚榆。见到她们那一瞬,我泪流满面。留君好好的在我面前,白白胖胖,又长高了好多,他盯了我半晌,认出了我,哇的扑进我怀里,叫道,“妈妈——”
我搂着我的留君,双膝发软,跪倒在晚榆面前,失声哭泣,对晚榆说道,“你帮我看住了留君,我却没有帮你看好晚樱,晚樱她…”我讲往事说来,边说边哭,晚榆也泪流满面,却反过来安慰我说,“你活着回来就好,大可不必内疚。”
晚榆身边的年轻人,也就是晚榆的丈夫,将晚榆扶着,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说道,“你有了身孕,要慢慢哭。”原来晚榆不但成婚,还怀了身孕,她丈夫是一个匈奴少年,叫做毕邑,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是身强体壮,性情憨厚,对晚榆一片深情。
晚榆是世上顶好的女孩子,她应当有现在的幸福。后来我问毕邑,“你不怀疑这个孩子是晚榆生的吗?”毕邑憨憨说道,“这说明我家晚榆会生孩子,那不是很好吗?”
晚榆笑道,“他们匈奴人不讲究这个,你到了北国就知道了。礼仪和贞操,都是汉家的东西。胡人不讲究的。”
毕邑哪里都好,就是很穷,我偷偷问晚榆,“你从小在武馆,衣食无忧,也是富贵小姐,愿意跟他受苦?”晚榆笑道,“我能吃饱穿暖,并没有觉得受苦,反而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光。”我这才放心点头。
我辜负晚樱,偷生人间,能弥补那种愧疚的,就是看着晚榆幸福。
终于,我找到了要找了他们,如果我生命中还有重要的人的话,那就是他们了。我搬离旅店,带着留君,在陈大哥和陈大嫂的药铺暂住。晚榆和毕邑夫妻离的不远,我们可以相互照顾。
这件事情落地,另一件事情就慢慢浮起,那就是我的身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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