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等春来
楚栖讨到了桃花酿的方子后,被白徵手把手带着做了一坛,封印在了桃花树下。
白徵拍去掌心尘土,轻声说:“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取出来喝了。”
楚栖略感意外:“师尊不喝吗?”
白徵摇了摇头。
白练划破山色腾空而起,似片羽银光般照亮了整座凌岩峰。轻盈的步履踏过山石,一点一挫皆入月色。执剑人灌醉了风,收起秋泓缥缈站在崖边,望着剑气所道之处,风声过林,形白影清。
“抱歉,耍了酒疯,见笑了。”
楚栖望着白徵,怔怔出神。
二十一年,他第一次从师尊强大的背影里读出哀伤二字。
这夜,他睡得极不安稳。
也不知是否初秋的风尚热,还是喝了两杯酒的缘故。楚栖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焦躁不安,恨不得寻块清凉地滚上两圈,一解方休。
眼前的红雾遮住了视野,四周只有高耸入云的参天巨树,别无其他。
楚栖已经顾不上思考他是怎么从凌岩峰跌落到至此。沸血催着脚步前往,跌跌撞撞向里走去,身上红袍被汗浸湿,染得衣袂鲜艳欲滴。
许是走累了,脚下忽地踉跄,他紧忙扶树稳住身形,惊喘着气。
前方浓雾不知何时散了些,露出清可见底的湖水,波纹把树影皱成了画中皴。
此等美景映入眼帘,楚栖却无心赞叹。他口干舌燥许久,只想就此地暂歇饮了清水解渴,再进池子里浸泡一番,以缓解这股莫名而来的燥热。
这般想着,身体比脑子先行。池水入口清甜如蜜,流淌在齿间透着甘凉。楚栖欣喜之下又追着掬了两汪,忽地一股热浪从丹田处腾起,紧接着迅速席卷全身。
楚栖从未有过如此难耐的时刻,当即扬起头失了声。
这泉,不对。
眼下也顾不上许多,本能是他三下五除二除去衣衫跃入池中。寒凉的气息并未能令人舒适半分,反倒诡异地形成了上热下寒的局面,差点没要了他的命。
楚栖早已神志不清,唯一的念想就是巴不得手里握上块凉玉,降温解暑,舔舐生津。
他难耐地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不曾想这一动,惊了池边鹤影。
“谁?”
惊怒交加的声音从薄雾中传来。
楚栖循声望去,只见半弯白纱松松垮垮地挂在如玉的脊背之上,长发披落水面,隐约透出纤细莹白的身形。惊慌偏头时露出脖颈,脆弱盈盈,好一副画中景象。
只可惜,这般浓雾太大,面容看不真切。
即便如此,楚栖依旧靠着直觉,猜出了这是位绝世美人。
“抱歉。”他惊惶转过头去,念了几声非礼勿视。
“我不知有人在此……冒犯了。”
那白玉般的人喉间发出几声清鸣,似乎很是艰难地扯着嗓子笑:“公子,你不觉得此间燥热,甚是诡异吗?”
楚栖脑子里混沌如鸿蒙未开,听得此话只浑浑噩噩地应道:“热……对……很热……”
躯壳如命运无常,被迫绑在了一具名曰“天道”的炉子上。锋利的刀尖自穹顶而落,将他钉在架子上,跳不出炉火,只能任人宰割,再毫无章法地火上添油、煎烧烹烤。
世人给这种折磨起了一个更容易被修道者欣然接受的名字:试炼。
楚栖强撑着神智,不多时便被覆上的柔软击碎,他尚来不及反应此为何物,牙关先已被人撬开。
“好渴……”那道声音在耳边低低地泣着:“你这里怎么没有甘露?”
本能驱使着楚栖追着白玉去舔,什么止渴生津,什么手握凉玉,早跳出了在他的思考范围。
他唯一需要的,只有降温。
眼前如蒙白布,连人也看不真切。没了视觉的干扰,愈发容易感知到手下的细腻柔顺。那张质感上乘的锦缎丝绸将他层层包裹起来,有容乃大地为他建立起一座温房。
楚栖贪恋其中,指尖攥紧了绸缎,在水面上拖曳出泛泛叠叠的涟漪,偶尔力道紧了,还会拍打出些许轻微的水花来。
他不知疲倦地上演着词牌中的浣溪沙,耳边音律婉转激昂,将半首词阙撕成了碎片。
波光流转中,填词人声声如泣如诉,韵脚的平仄在此间跌宕起伏,媚时入骨,傲时摄魂。
不知何时,词罢曲歇。他手上一松,那薄如蝉翼的白纱从指尖悄然流走。
他忽地回神,只见万籁俱寂,浓雾无踪。
哪里还有他人的身影?
“别走!”他一声惊呼,骤然睁眼。
浓烈的沉水香绕梁不绝,被子底下的冰凉昭示着方才的遭遇不过是一枕槐安。
他仍旧身处于凌岩峰,躺在自己的竹篁里。
楚栖懊恼地抓紧了枕席。
怎么就……做起了这样的梦呢?
明明已经很多年没糊涂过了。
他用手臂盖着被妩媚浸透的双眼,缓了很久,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烧水洗衣服。
天边的红日已悬在头顶多时,而奇怪的是,白徵临近午时都还没有过来催促功课。
这不对劲。
想起上次醉酒后白徵闭关的情形,楚栖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他紧忙将洗干净的衣服晾在了庭院中的秋千上,找了一块布胡乱将手擦拭干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了擎渊台。
“师尊?师尊!”他敲了敲白徵的书房:“师尊,您为什么不来找徒儿?是徒儿昨日做了什么事吗?”
书房内鸦雀无声。
楚栖又喊了两声,见依旧无人应答,只好将耳朵贴在了门缝处。
里头没有活人的气息。
“奇怪,师尊不在书房,那他会去哪儿?”
楚栖疑惑着,找到了江知白。
江知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啊!今儿个早起就没看见师尊。”
“难道下山了?”
江知白看着楚栖一筹莫展的样子,更奇怪了:“昨儿师尊不是和你在一处吗?怎么?喝醉酒记不住事情了?”
楚栖揉了揉眉头:“无碍,我只是有些头疼。”
宿醉的头疼不假,但他更头疼的,是白徵的突然消失。
他又去各大峰问了一圈,得到的回答几乎大同小异。
“你俩昨晚不是去练剑了吗?”明惊风愕然:“你师尊去了哪里你不知道?”
莫听铃扶额叹息:“要不我给你号个脉吧?你看起来醉得不清。”
宋不归话不多说直接把白徵的名字写上传音符,得来的是一片寂静的沉默。
葛逢耐心地听完楚栖三次碰壁的经历,摊手道:“帮不了你,昨晚回来之后我就没见过他。”
楚栖垂头丧气地坐在擎渊台的石阶上,以手撑头看着午后的烈阳。
师尊又生气了。
师尊又避而不见了。
师尊又......
忽然,半空中飘来若隐若现的冷泉香,楚栖的思绪只停了一瞬,随机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急忙奔向擎渊台的后院。
那股冷泉香飘渺且轻,不仔细闻根本分辨不出来。楚栖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山门大开的寝殿,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为何能捕捉到师尊的信香。
他秉着呼吸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白徵的寝殿,轻纱薄幔仍是旧时模样,唯一变了的是寝殿正中间的桌上,摆了株常年被灵力供养的桃花枝。
桃花枝下桃花香,桃花香里飘竹香。而这股似桃似竹的气息被冷泉一洗,冲淡了刺鼻的酒烈。
月白了衣衫在地上飘出了行云流水的褶皱,身姿倾倒在床如同卧溪之鹤,抵在眉心鼻尖的手白如美玉,衬得尾指朱砂愈发鲜红。
而在他的枕下,掖了一角金色布料。
白徵就这么和衣侧卧床上,呼吸轻得如同山顶最稀薄的雾。
楚栖看呆了。
原来仙人沉睡时,也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楚栖长这么大,被白徵亲手养在身边十几年,却从来没见过自家师尊睡着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白徵永远都是清醒强悍的。少年时期的他每日早早地被这抹白色身影喊起床打坐练功,入梦前那人永远都是拿着一本书依在床上,摸着自己的头守在身旁。
年纪渐长后,他搬去了偏殿。白徵有时也会过来检查几次,见自己真睡熟了才放心回正殿就寝。
而十七岁那年,楚栖分了院子。
这时的白徵早已不会像以前那样千般照拂,平日里都是等着自己有事上门请教求见,而白徵则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原则彻底落实。
唯一见过师尊不在清醒间的模样,也只有前段时间刚从山下回来的那晚。不过那时擎渊台的只燃剩了一盏灯,烛火昏暗瞧不真切,他只能透过朦胧的光影看到白衣横斜,猜测着师尊多半是睡了。
而今,师尊在梦中的模样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展示在自己眼前。
楚栖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飘忽半空,倒酱油似地将惊惶、欣喜、愉悦和怜惜炒成了一盘糊糊的菜。
褪去了霜雪肃杀的白徵,姿容清绝,望之亲切。
他忽然理解师叔们的万种迁就了。
“师尊,醒醒。”楚栖俯身,轻轻摇着白徵的手:“申时一刻了。”
白徵一动不动。
楚栖把手探上额间,触之生凉,并没有发热。
“师尊?”他喊得稍稍大声了些。
指间微动,冰雪雕琢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怎么进来的?”白徵醒来,开口就是一声凉凉的质问。
而此时的楚栖完全听不见师尊说了什么,他的思绪早已随着天光初霁,不由自主沉溺其中。
他从那双终年覆雪的眼里,看见了水光潋滟,山色空蒙。
那是春来的模样。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