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作者:Libre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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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三十的早晨,岁城笼罩在一片阴沉的灰白里。
      零星鞭炮声在远处响起,带着几分强撑的年味。
      纪书漾醒来时,客厅里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
      他揉着眼睛走出去,看见纪时泽穿着家居服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和几份打印的资料。
      电视屏幕里,滚动播放着武汉医护人员穿着厚重防护服忙碌的画面,还有钟南山院士神情严峻接受采访的特写。
      “醒了?”纪时泽没回头,目光依旧锁在电脑屏幕上,手指快速滑动着触摸板。
      “嗯。”纪书漾走过去坐下,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和肺部CT影像图,“看什么呢?”
      “最新发出来的临床资料和影像学特征。”纪时泽指着屏幕上几张双肺弥漫性磨玻璃影的CT片,“进展很快。肺泡损伤严重……”他眉头锁得很紧。
      纪书漾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影像和术语,但他看得懂纪时泽脸上的凝重。
      他起身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递过去一杯。
      “今天……还去医院吗?”
      “值备班。”纪时泽接过牛奶,喝了一口,“没事就在家待命。”
      两人简单吃过早饭,开始准备年夜饭。
      厨房成了临时的避风港。
      纪书漾剁肉馅,纪时泽负责和面擀皮。少了前几天的轻松,气氛有些沉闷,只有刀落在案板上的笃笃声和擀面杖滚动的嗒嗒声。
      “哥,”纪书漾把调好的三鲜馅往纪时泽那边推了推,“贴春联吗?我买了。”
      纪时泽擀皮的动作没停:“贴吧。”
      纪书漾洗了手,找出前几天买的春联和福字。
      他搬了把椅子到门口,踩上去。纪时泽站在下面,给他递胶带。
      “左边高点……过了,再低点……好,就这儿。”纪时泽指挥着。
      鲜红的对联贴在斑驳的旧防盗门上,瞬间添了几分喜气。
      纪书漾跳下椅子,看着“平安如意千般好,人顺家和万事兴”的字样,又看看身边穿着深灰色毛衣、神情依旧沉静的纪时泽,心里那点对“年”的期待才勉强冒出点头。
      下午,纪时泽在厨房忙活年夜饭,手机放在手边,屏幕一直亮着,停留在医院工作群的界面。
      纪书漾帮他打下手。
      他偶尔回复一句,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清蒸鲈鱼在锅里冒着热气,红烧排骨在砂锅里咕嘟,蒜蓉菜心已经炒好装盘。
      傍晚,天色暗沉下来。
      远处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密集了些。
      纪书漾把最后一道冬瓜排骨汤端上桌,不大的餐桌摆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
      纪时泽走到餐桌旁坐下。
      两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丰盛的菜肴和蒸腾的热气。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喧闹的歌舞声充满了小小的屋子,却冲不散那份无形的沉重。
      纪书漾给纪时泽盛了碗汤。
      纪时泽拿起勺子,刚舀起一勺汤,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疯狂震动。
      不是电话,是视频通话请求,来电显示——“神外陈主任”。
      纪时泽动作一顿,放下勺子,立刻拿起手机接通。
      “主任。”他声音沉稳。
      手机那头传来陈主任急切的声音,即使在纪书漾这边也能隐约听到一些片段:“……时泽,你看群里消息没?!院里刚接到紧急通知!省里要组建第一批援鄂医疗队!点名要呼吸、重症和感染的高手!我们神外也得抽人支持重症!名单……名单今晚必须报上去!你……”
      纪书漾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他死死盯着纪时泽。
      纪时泽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沉默了几秒,声音透过手机传来,清晰而平静:“主任,算我一个。”
      电话那头似乎顿了一下,紧接着是更快的语速:“好!好!时泽!我就知道……资料!快!把你执业证、资格证编号、血型、有无基础疾病……所有信息立刻发给我!还有,家里……能安排好吗?”
      纪时泽的目光极快地扫过餐桌对面脸色煞白的纪书漾,对着手机道:“没问题。资料马上发您。”
      通话结束。
      客厅里只剩下晚会喧闹的背景音乐,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纪书漾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纪时泽!你疯了?!”
      他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拔高,带着颤抖,“那是什么地方?!你没看新闻吗?!传染性多强?死了多少医生了?!你神经外科的去凑什么热闹?!”
      纪时泽放下手机,抬眼看他。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一丝紧绷。
      “重症病房需要插管、气切、深静脉置管,这些操作,神外比呼吸科熟。”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ICU现在挤爆了,需要能快速建立高级生命支持通道的人。我去,能多救几个。”
      “救几个?那你自己呢?!”纪书漾几步绕过桌子,一把抓住纪时泽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那是疫区!医疗挤兑!防护不够!你胃不好!熬了这么多天夜!你去了扛得住吗?!你以为你他妈是铁打的?!”
      他眼眶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纪时泽没有挣开他的手,任由他抓着。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纪书漾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过了好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叹息:“书漾,我是医生。”
      简单的五个字,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纪书漾的心上。
      “当年我妈……”纪时泽的声音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病死的时候,我就站在病房外面。”
      他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纪书漾死死抓着他手臂的手背上,掌心冰凉,“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医生再多一点,本事再大一点……是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
      但纪书漾懂了。
      他懂他哥平静外表下深埋的痛楚和执念,懂他此刻选择背后的义无反顾。
      那不仅仅是一句“我是医生”,那是刻进骨血里的责任,是源自生母早逝的救赎渴望,是他在太平间外握紧年幼的自己时,就立下的无声誓言——要强大起来,保护想保护的人。
      纪书漾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力道。
      他看着纪时泽沉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睛,所有激烈的质问和阻拦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灭顶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无力感。
      他知道,他拦不住。
      但他也会努力……
      他的哥哥是医生,也是爱人。
      纪时泽收回手,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操作着,将所需的信息编辑发送。
      纪书漾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满桌没动几筷子的年夜饭,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窗外的鞭炮声似乎更响了,却像是隔着一个世界。
      电视里,晚会主持人正用高亢的语调祝福全国人民新春快乐,阖家团圆。
      纪时泽发完信息,放下手机。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凉透的红烧排骨,放进纪书漾碗里。
      “吃饭。”他说,声音平静无波。
      纪书漾看着碗里那块油亮的排骨,又抬头看着纪时泽。
      他哥已经低下头,端起那碗凉透的汤,平静地喝了一口,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只是决定明天早餐吃什么。
      屋外,岁城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拍打着窗户。
      屋内,电视的喧嚣掩盖不了死寂般的沉重。
      这顿本该是两人第一个真正“家”的年夜饭,在无声的惊涛骇浪中,味同嚼蜡。
      纪书漾拿起筷子,机械地夹起那块排骨,塞进嘴里。
      苦的。
      他知道,这个年,才刚刚开始。
      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席卷而来的暴风雪。
      纪时泽选择了逆行,而他,只能站在风暴边缘,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走向未知的深渊。
      屋里死寂。
      他猛地抬头,盯着对面平静喝汤的纪时泽。
      “什么时候走?”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
      “名单上报后等通知。”纪时泽放下汤碗,碗底磕在桌上,一声轻响,“可能很快。”
      “很快是多快?明天?后天?”纪书漾的声音压不住地往上冲。
      “看安排。”纪时泽拿起筷子,夹了一根凉透的菜心,“吃饭。”
      “我他妈吃不下!”纪书漾“哐当”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震得碗碟轻响,“纪时泽,那是武汉!是疫区中心!不是你们医院神外病房!新闻你没看?防护服不够!床位不够!医生护士倒下多少了?你胃不好!你拿什么扛?就凭你那点救死扶伤的念头?那玩意儿能当防护服穿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纪时泽。
      纪时泽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他终于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沉得像深潭,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扛不住也要扛。那是人命。躺在ICU等插管等气切的人命。”
      他声音不高,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石头,砸在地上,“呼吸科、重症的人手早就抽干了。插管、深静脉、ECMO预冲,这些精细活,神外比他们熟。我去,能多抢回几个。”
      “抢回来?那你呢?!”纪书漾霍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向后刮出刺耳的噪音,“你把自己搭进去,去抢几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人?值吗?!纪时泽,你的命不是命?!”
      “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纪时泽的声音陡然冷硬起来。
      “躺在那里等死的,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也有家人等着!我穿着这身白大褂,站在手术台边发过誓!这跟值不值没关系!是必须去!”
      “必须去?谁规定的必须?!”纪书漾几步绕过桌子冲到纪时泽面前,俯视着他。
      “医院规定的?主任规定的?还是你那该死的、放不下的责任心规定的?!你他妈就想着救人!你想过我没有?!”
      他一把抓住纪时泽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把人从椅子上提起来。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呼吸相闻。
      纪书漾眼底赤红,燃烧着恐慌和愤怒的火焰:“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你要是……要是……”
      你说过的,不留我一个人的……
      纪时泽被他抓着领口,身形纹丝未动,只有下颚线绷得死紧。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纪书漾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那冰冷强硬的眼神深处,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但转瞬即逝。
      他抬手,不是推开,而是用力攥住了纪书漾抓着他衣领的手腕。
      指节用力,捏得纪书漾骨头生疼。
      “纪书漾,”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松开。”
      纪书漾没动,手依旧死死攥着。
      “松开!”纪时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手术台上不容置疑的威严。
      同时手腕猛地发力一拧一送。
      纪书漾只觉得一股巧劲传来,手腕剧痛,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餐桌上,碗碟叮当作响。
      “你……”他捂着手腕,又惊又怒地看着纪时泽。
      “闹够了没有?”纪时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去武汉,不是去送死。是去救命。能救一个是一个。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选的路。”
      他绕过纪书漾,走到客厅角落,拿起沙发背上搭着的羽绒服开始穿,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你去哪?!”纪书漾心猛地一沉。
      “医院。”纪时泽拉上拉链,声音平板,“名单确认了,要紧急培训。防护流程,新设备操作,感染控制。今晚通宵。”
      他走到玄关换鞋,拿起钥匙。
      纪书漾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争吵没有用,阻拦没有用。
      他哥决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声音发颤:“纪时泽……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纪时泽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
      门外的冷风灌进来,吹动他额前微乱的发丝。
      他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锁好门。别等我。”
      门“砰”地一声关上。沉重的撞击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也狠狠砸在纪书漾心上。
      他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手腕上被捏过的地方隐隐作痛,提醒着刚才那场徒劳的、激烈的冲突。
      满桌精心准备的年夜饭,如同一个巨大的笑话。
      接下来的两天,出租屋像个冰窖。
      纪时泽几乎没回来。
      偶尔回来,也是匆匆拿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或者搬回一箱医院发的防护物资:N95口罩、防护服、护目镜、消毒液……刺鼻的消毒水味成了屋子里的主调。
      他不再提武汉,但行动说明一切。手机永远在震动,医院工作群的提示音密集得像催命符。
      他对着电脑看最新的诊疗指南和防护培训视频,屏幕的光映着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和紧锁的眉头。
      打电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全是术语。
      纪书漾也沉默。他不再试图阻拦,只是像影子一样在屋子里活动。
      把医院发来的防护物资分门别类放好,给纪时泽保温杯里续满热水,把他换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
      两人之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连眼神都很少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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