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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
徐仪在凤阳的日子,几乎走遍了燕山护卫的每一个营地,认识了大大小小数十位将领。其中往来最多的,却还是朱棣的几个亲信,朱亮、徐祥、陈珪等人。
陈珪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面容黝黑,眼神沉稳。他从前跟着徐达平定过中原,对徐家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见了徐仪,总是恭恭敬敬地唤一声“王妃殿下”,却又不似旁人那般拘谨,偶尔还会说些当年随徐达征战的旧事。
除了陈珪,还有千户朱亮,这位是徐仪认识的老面孔,也是朱棣最信重的一名老将。
这一日,朱亮的妻子田禾带着儿子来王府拜见徐仪,田禾是个朴实的农家妇人,不识字,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徐仪早听说朱亮家中有个年仅七岁的儿子,名叫朱能,正是要开蒙读书的年纪。
“王妃殿下,这是我儿子子朱能。”田禾拉着儿子,让他给徐仪磕头。
朱能倒是个机灵孩子,眼睛乌溜溜的,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快请起。”徐仪笑道,“嫂子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田禾的神色有些局促:"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家中那小子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可是我和他爹都不识几个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听说王妃殿下读的书多,就想着……"她说着,脸上竟现出几分赧然。
徐仪来了兴致:“今年几岁了?”
“七岁了。”田禾道。
徐仪看着朱能,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你可愿意读书识字?”
朱能抬起头,眼中闪着光:“愿意!”
“那好。”徐仪转头对田禾道,“田嫂子,你得空就带着朱能来府里,我请先生教他读书。”
田禾一愣:“这……这如何使得?”
徐仪笑道:“如何使不得?孩子读书识字是正经事,燕王府很大,容得下他们。况且我也正想着,咱们这营中将士的子女,总不能都不识字。不如趁此机会,开个蒙学,不论男孩女孩,都可以来读书。”
此事她与朱棣说时,后者也很赞同,朱棣唇角微扬,说道:“父皇也说过,要在各地广设学堂,教化百姓。”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温和,“你这心思是好的,只是……”
徐仪见他欲言又止,便走近两步,轻声道:“四郎是担心,咱们在凤阳太过显眼?”
“你既明白,我们便得想个折中的法子,”朱棣执起她的手,目光深沉,“凤阳还有另外三位亲王,若独独燕王府为兵丁子女办学,未免太过招摇。”
徐仪反握住他的手,“我也想过,所以打算在凤阳就只收些亲信子弟,对外便说是我喜欢热闹,请孩子们来府中相伴。我身边的女官吴蕙心博览群书,由她来教最是合适,倒也不用另请夫子。”
朱棣凝视她片刻,忽而轻笑:“你倒是谋划得周全。”他伸手轻抚她鬓发,“既如此,那就就依你。明日便让黄俨去安排。”
徐仪在他的怀里笑得开怀,柔声道:“能见孩子们读书识字,比什么都有趣。”
朱棣低头瞧见她这般模样,较之在京城时更多了几分鲜活灵动,心头不由地泛起一阵暖意,将她往怀里又拢紧了些。
就这样,燕王府的蒙学开张了。不过男男女女十来个孩子,每日清晨,燕王府里总能听到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徐仪得空时也常去瞧瞧,偶尔也给他们讲些诗文,看着那些孩子摇头晃脑地念书,她心中便漾开一种难以名状的暖意。
她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价值感,与手握权利,收获财富的快乐不同,更像是这些孩子无论未来如何,徐仪都已经画下了重要的一笔,这世间有了她来过的痕迹,想到这,她便心生喜悦
这种价值感与手握权柄、坐拥财富的滋味都不同。仿佛不论这些孩子将来长成何种模样,她都已在他们生命的画卷上,落下了清浅却重要的一笔。她来过这世间,不仅仅在深宫王府里,也在芸芸众生中,播下了一粒种子。
想到这里,一种沉静而真实的喜悦,便自心底缓缓升起。
除了陈珪和朱亮,朱棣手下还有几个年轻的将领。比较出挑的,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百户张武和副千户谭渊。
张武是个粗豪汉子,膀大腰圆,一身蛮力。他是因为在战场上勇猛,被朱棣提拔上来的。谭渊则不同,他继承了已逝父亲的职位,为人沉稳,做事细致。
两人虽然年轻,却都是朱棣看重的人才。在他们眼里,徐仪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可每次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一声“王妃殿下”,足见朱棣的威严。
徐仪对这两个年轻人也颇为欣赏。张武虽然粗莽,却是个直肠子,说话不绕弯子。谭渊则心思细密,做事稳妥,是个可靠的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徐仪每日里除了料理王府的事务,便是往士兵家眷们的住处跑,看看他们种的庄稼,了解家眷们的难处和生活需要。
这日,她正在一户人家的菜地里,看着他们新种的白菜,徐仪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素秋见状大惊:"王妃,您怎么了?"
徐仪扶着她,脸色有些发白。
倒是田禾上前来,看了看徐仪的脸色,怀疑的道:“娘娘莫不有喜了。”
“什么?”素秋和疏绣异口同声。
“娘娘,您月事多久没来了?”田禾问。
徐仪细细一想,还真是有两个多月了。她一直忙着府里府外的事,竟没注意到这个。
“两个多月了。”徐仪低声道。
“那准是了!”田禾笑道,“我怀朱能时也是这样,头三个月最难熬,见不得油腻,一闻到就想吐。王妃这症状,十有八九是怀上了。”
徐仪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素秋和疏绣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这可是大喜事!
消息很快传到了校场。朱棣听说后,手中的令旗差点掉在地上。他顾不得操练还没结束,直接把指挥权交给谭渊,大步往府里赶。
到了府中,朱棣一眼就看到徐仪正坐在榻上,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神情安稳。
朱棣大步上前,“你怎么样?”
“无妨。”徐仪笑道。
朱棣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激动:“黄俨来报,说你有喜了?”
“嗯。”徐仪点点头。
朱棣顿时笑逐颜开,眉宇间尽是难掩的喜色。他紧握徐仪的双手,絮絮说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得好好思量孩子的名字,若是男孩,就叫……"
"这才刚有孕,你就急着取名了?"徐仪失笑。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自然要早早打算。"朱棣正色道。
此后朱棣愈发体贴入微。每日回府必先关切徐仪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徐仪虽觉得他过于谨慎,心底却暖意融融。
过了些日子,朱橚闻讯赶来,一进门便兴冲冲要为她诊脉。
“让我瞧瞧,看看这孩子是男是女。”朱橚摆出一副郎中的架势。
朱棣瞪他一眼:“莫要胡闹。”
“四哥这是小瞧人。”朱橚不服气,“我潜心研习医道多时,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了。”
徐仪被这两兄弟逗笑了,伸出手来:“那你就看看。”
朱橚认真地搭上徐仪的脉,闭着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脉象流利圆滑,确是有喜之兆。至于男女......"
"如何?"朱棣追问。
朱橚眼珠微转:"天机不可泄露。"
"分明是诊不出来。"朱棣一语道破。
朱橚嘿嘿一笑:"四哥,你这就不懂了。怀孕这事,哪能随便说是男是女?万一说错了,岂不是扫兴?再说了,男孩女孩都是你的骨血,有什么区别?"
徐仪听着这两兄弟斗嘴,暗自摇头。朱棣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眼中却满是笑意。
其实是男是女,当然有区别,藩王若无子嗣承袭,按制要被除国夺爵。
朱橚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四嫂,孕初三月最是要紧,万不可劳神。饮食宜清淡,忌食生冷。更要保持心境舒畅......"
"知道了,快回去吧。"朱棣摆手催促。
朱橚这才笑着告辞而去。
三个月后,徐仪的孕相终于稳定下来。朱棣这才修书一封,将消息传回京城。
马皇后接到消息后,大喜过望,随即便让人送来了大批补品——燕窝、人参、阿胶、鹿茸,样样不缺。
随着补品一起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中细细叮嘱徐仪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劳累。徐仪看着信看,眼眶微红。母后的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都是关切。
除马皇后外,太子妃常贵娥也寄来长信。信中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怀孕时要注意的事,字里行间,满是关切。
又过了一段时间,徐仪的肚子逐渐显怀了。朱棣每日都要摸摸她的肚子,嘴里念念叨叨:“孩子啊,你可要好好长,将来跟着爹爹建功立业。”
徐仪笑道:“万一是个女孩呢?”
“女孩也好,”朱棣想了想,“就像你一样,聪慧灵秀。”
就在这时,素秋来报:“王妃,有人送来一份贺礼。”
“谁送的?”徐仪问。
“是沐大公子。”素秋说着,呈上一个精致的木匣。
打开一看,竟是一卷藏传佛教的经文抄本。她翻开扉页,上面是沐春的字迹:
“徐姐姐:此经乃家父征西藏时得于当地古刹。寺中高僧言,持诵此经可佑母子安康。知姐姐素喜经典,特命人恭录相赠。惟愿姐姐与孩儿平安顺遂。"
朱棣近前看过,颔首道:"春哥儿有心了。"
徐仪轻抚经卷,想起沐春那张温和的面容,心下感慨良多。
"他向来这般周到。"徐仪对朱棣柔声道。
朱棣接过经卷细看片刻,郑重交还:"且好生收着。沐春这份心意,不可轻负。"
徐仪小心翼翼合上木匣。窗外暮色渐沉,金晖为庭院镀上了暖光。远处传来孩子散学的嬉闹,与校场收兵的号角相和。
这一切,都让徐仪觉得无比安宁。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中满是期待。
这一日天气晴好,徐仪正在内院清点马皇后送来的补品。
抬眼却见黄俨领着张武急急赶来,朱棣吩咐过,兵营若有急事,不必通传,直接来报。
看见张武满脸焦色,徐仪心下一紧,却还是稳住声音:“兵营里出事了?”
“王妃,几位亲王在兵营起了冲突,打起来了。”张武咽了口唾沫,“士兵们不敢劝,请王妃快过去看看!”
徐仪腹中虽已有六月身孕,却仍动作利落地起身。
等她赶到兵营时,才明白为何非要她来不可。
朱棣脸上青紫交错,嘴角还挂着血迹,正被朱橚扶着坐在校场边上。朱橚急得团团转,见徐仪来了,忙道:“四嫂你快劝劝四哥,他这脾气……”
话音未落,朱棡的声音便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四弟何必逞强?拳脚功夫,光靠嘴皮子可赢不了。”
徐仪转首望去,但见朱棡负手而立,面上虽也带着伤,却明显比朱棣轻了许多。他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眼中尽是得意。
紧接着,朱樉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脸上也有些伤,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副看好戏的神情。
“四弟啊四弟,”朱樉摇头晃脑地说,“你这是何苦呢?为了护着老五,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朱棡接过话头,“五弟年少,练兵不力情有可原。我们做兄长的指点他一番,你偏要强出头。”
朱樉目光掠过徐仪隆起的腹部,讥笑一声:“四弟妹还怀着身孕呢,你这般模样,让她如何安心静养?”
朱棡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朱樉临走前又回头瞥了一眼,目光里尽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徐仪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只是扶着朱棣的胳膊,温声问道:“怎么回事?”
朱橚这才道出原委。原来这几个月来,因为年少,他麾下得力的士卒被两位兄长借故调走大半,余下的多是未经战阵的新兵。诸王排兵布阵演练时,朱橚自然难以招架,甚至险些受伤。朱棣看不过眼,便与二人争执起来。
“二哥提议不如拳脚上见真章。”朱橚垂首低语,“我平日习武多有懈怠,四哥便替我……”
“一人对两个?”徐仪轻声打断,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头发紧。
朱棣摆了摆手,扯动伤口时微微蹙眉:“他们也没讨到便宜,你看二哥脸上不也挂了彩?”
她伸手扶起朱棣,声音依然平静:“回府。”
朱棣站起身来,却有些踉跄。徐仪连忙扶住他,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回到王府,徐仪让人打来温水,亲自替朱棣清洗伤口。
“疼吗?”她轻声问。
“不疼。”朱棣咧嘴一笑,却因为扯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仪的手微微一顿,继续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本不该让你担心的。”朱棣语带歉然。
徐仪默然不语,只执起绢帕,一遍遍轻拭他脸上的伤痕。指尖所及,淤青分明,动作却轻柔得仿佛要将这些伤痛都抹去。
许是怀孕的原因,她只觉心口堵得发慌,喉间如有棉絮梗塞,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替朱棣委屈。
委屈他明明是为了护着弟弟,却被人说成逞强。委屈他明明是以一敌二,却还要遭人讥讽。委屈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还是落了下风。
朱棣见她一直不说话,反倒急了:“我没事,真的没事。今日让他们赢了,以后我一定赢回来。你别难过。”
“不用你赢回来。”徐仪抬起头,眼中带着冷意,“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付出代价。”
忽而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徐仪皱眉。
“我有媳妇替自己出头,”朱棣摸了摸她的头,“二哥和三哥可都没有。”
徐仪欲要反驳,却想起朱棡痛失爱妃,朱樉的身边又只有几个侍妾相伴。至于那位本该嫁入秦王府的邓锦琼,因着邓愈今年从西藏班师途中病故,只能先守孝,婚期至今未定。
但朱棣的故作轻松并没有让徐仪的心里放松多少,她知道朱棣和朱棡有旧怨,而她自己与朱樉之间,更横亘着一段杀师之仇。旧恨新仇层层交叠,早将这对兄弟彼此越推越远。
朱棡又一直因为谢颖文的死耿耿于怀,朱棣对自己的回护,在那人眼中只怕与忤逆兄长无异。
更何况这数月来,诸位亲王在练兵场上明争暗斗,摩擦日渐增多。尚未就藩便已互不相让,若有朝一日各镇一方,只怕兄弟相争之局只会愈演愈烈。
这几个月在凤阳,徐仪过得确实舒心。没有京城的暗流涌动,没有宫中的步步为营,只有寻常日子里的炊烟袅袅,和触手可及的温情。
她几乎忘了,有些宿命,他们生来就无处可逃。
眼前这偷来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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