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片海

　　如果要追溯事情最开始发生转变的时间点，应当是在大四那年。

　　五年制本科的临床医学专业，在大四的时候，李昔鱼需要到医院实习，暂且不论准备考研和执业医师模拟考试的问题，实习就已经够让他忙得晕头转向。

　　大一到大三的寒暑假和学期中，在医院的短期见习还只是一些了解医院环境，观察医生工作，在护士前台当指引，或者是病史采集，弄弄医疗社保之类的简单工作。

　　在大四八月份正式进入医院实习后，便要开始分组进入科室轮转，要参与查房，病例探讨，病历书写，医嘱处理等。

　　尤其是临床科室轮转压力大，要真正参与到实际医疗工作，需要适应不同的科室，核心科室要轮转四到八周，工作节奏和要求差异大，外科和急诊科常常需要面对夜班、手术连台和突发抢救等高负荷任务。

　　李昔鱼的时间被值班、夜班占满。

　　睡眠时间根本得不到保障，李昔鱼常常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睡着。

　　而江一树等待的地方从宿舍楼、实验楼渐渐变成医院门口。

　　江一树的时间倒是充裕不少，他的毕业创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实习则是在离李昔鱼实习医院不远的一家有名画廊，工作也并不算忙。

　　这样一来，两人常常结伴回家，只是江一树时常要等上好一会。

　　刚开始是挤着地铁，李昔鱼靠在江一树的怀里睡。后面是坐在出租车上，李昔鱼靠在江一树的肩头睡，再后来就是坐在副驾驶上睡觉。

　　大三下学期开始，李昔鱼很少住在宿舍了，基本晚上下班都是和江一树一起回去，早上在一起上班，俨然像是过上了毕业后工作的生活。

　　尽管堵车，轿车的行驶速度和坐地铁无异，但为了让李昔鱼睡得舒适一些，江一树还是买了一辆车。

　　一个刹车，李昔鱼从睡梦中惊醒。

　　眼前是一片红色的车尾灯，车里是若有若无的佛手柑味，昏黄的灯光下，车载的兔子摆件相碰发出嘀嗒的声响。

　　“吵到你了？”

　　“前面好像出了车祸。”

　　“你还是再睡会吧，到了我再叫你。”

　　李昔鱼哪里还睡的得着，一下子紧张起来，“车祸？没事吧。”

　　江一树很轻地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只是追尾，应该没事。”

　　过了一会，李昔鱼开口：“江一树，你说要不我住回宿舍吧，每天还需要你接来接去的，好麻烦，也不安全。”

　　“顺路，哪里麻烦？”

　　“就是......周末再过来好了，而且学校实验室那也有事情要忙。”

　　江一树很久后才开口，“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李昔鱼又睡着了。

　　到停车场后，江一树解开安全带，看到李昔鱼熟睡的脸庞，静默片刻，他才下车，将人抱起。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是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李昔鱼常常睡眠不足，这些他都看在眼里，想来江一树还是要自私许多的。

　　江一树第一次如此迫切希望，可以赶紧毕业，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呆在一起了。

　　反正李昔鱼去哪里，江一树就会呆在哪里的。

　　李昔鱼醒来时，江一树不在，他还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起晚了。

　　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原来今天是休息日。

　　李昔鱼看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现在还只是实习就已经这样忙得脚不着地了，那以后还得了。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很累。

　　起床后，李昔鱼来到另外一间两人共用的学习房间，平常都很少干涉对方的区域，江一树的画具画板，李昔鱼的临床医学相关书籍，一边是鲜艳的色彩，一边则是平淡的黑白灰，泾渭分明。

　　每次看到这个场景，李昔鱼都觉得很奇特，就像是两个不相同的物种在极力融入对方的世界。

　　而李昔鱼的解剖作业图，都有经过江一树的艺术加工，变成了艺用人体解剖，那似乎是他们唯一共存的证据。

　　李昔鱼走进去，把一些需要用到的书籍收了起来。

　　忽然视线瞥到江一树桌子上的一本书，他拿起来，正准备打开，一张单子就这么飘了下来。

　　李昔鱼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留学申请。

　　看清的瞬间，李昔鱼感觉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江一树回来时看，看到的就是李昔鱼握着那张留学申请单的情景。

　　他将手里的早餐放好，走过去。

　　李昔鱼的神情没有太多的震惊，但可能是有点茫然，“你要去留学吗？”

　　江一树从他手里拿过单子，说：“没有，黎永彦塞给我的，我不准备去。”

　　“那你告诉我，你想出国吗？”

　　事实上，江一树的确没有打算参加的，自然也没有告知的必要。他这个专业，如果继续搞创作，留在国内读研究生完全没有必要。

　　这是他有一个很喜欢的教授邀请他去，出国留学读两年。就像黎永彦说的，江一树说没有动心是假的，但江一树既没有把握和李昔鱼分开两年的时间，而且他也想早点工作。

　　“我不去。”

　　李昔鱼表情认真，“为什么不去？你一定要去，我会等你的，而且我还要读一年，未来还有一年会很忙，考研要是上岸只会挥更忙，也没什么时间陪你。”

　　“我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两年而已。”

　　“你不相信我吗？”

　　江一树沉默不语，李昔鱼又问：“那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你会去吗？”

　　这个问题要尖锐许多，江一树眉头很轻微地皱了一下，明明就是因为没有李昔鱼在身边，他才更不想离开的。

　　“这个问题本身就不成立。”江一树将手里那张单揉成一团，“我不想去。”

　　眼看气氛就要降到冰点，李昔鱼也不再逼问：“好吧。”

　　李昔鱼趁着休息天，把一些必要物品也搬回了宿舍，其中就包括那条鱼，“我需要点东西陪着。”
　　现在只有床头那盏小夜灯还在，看到那盏灯，江一树才有了片刻的安心，李昔鱼还是会再回来的。

　　时间平静地流逝，转眼就到年末了。

　　大四即将过去一个学期，时间冲突和情绪压力给这段感情带来的危机，比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
　　江一树还是等在原来的地方，可和李昔鱼能够见面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李昔鱼在医院的带教老师是位很有经验的老医生，在学术方面造诣很深，对学生要求极高。
　　即便是李昔鱼，也不免受到批评。

　　这天临近下班，在会议上，带教老师将在场的学生都批评了一通，最后转到李昔鱼身上，语气颇为严肃：“李昔鱼，你的导师和我说你很有潜力，可是这学期下来，你的技术也就那样，倒是经常感情用事。”

　　他不留情面，直接了当地指出，“你不适合当医生。”

　　在场的其他几位同期实习生也惊呆了，没想到他会说这么重的话，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如果还是这样感情用事，趁早转行吧，医院不需要这种医生。”

　　李昔鱼自知犯得是很低级的错误，也物理辩解，他低下头：“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

　　李昔鱼的两位舍友都不在这所医院实习，但他还是结识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位和李他关系还不错的实习生，一直在拍他肩膀，安慰道：“别太气馁了。”

　　“老师说话是重了点，你别放在心上去。”

　　“对啊，他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李昔鱼却没听进去几个字。

　　今天科室接了几个急诊病人，大家都忙得团团转。

　　重症监护室里面那个老爷爷已经呆了一个星期了，也没有人看护，还是吃着泡面，而李昔鱼总是很难坐视不理。

　　可他一忙起来，就把更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导致其他病人的信息采集等工作没有及时提交，影响了后续治疗安排。

　　“我没事，这本来也是我的错。”

　　等人都散去，手机震了一下，他拿出手机，才看到江一树的信息。

　　“还没结束吗？”

　　距离这条消息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江一树不会还等在门口吧？

　　李昔鱼急忙跑出去，看到江一树一个人等在那里。

　　“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李昔鱼靠近江一树，感受到他身上凌厉的寒气，也不知道在寒风中等了多久。

　　“我都说了很忙了，你还等。”

　　江一树没回答他的问题，问：“你是不是没吃晚餐？”

　　“饭可能都凉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昔鱼一下子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不是不让你过来吗？”

　　“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吗？为什么每天都要这里等我。”

　　“而且，别人看到也不好。”

　　“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我可以回宿舍啊，不需要你每天来等我接我，也不需要你给我送饭。”
　　“你这样子，我压力很大。”

　　李昔鱼一连串说了很多，像是在发泄，又像是早就对江一树不满了。

　　江一树的语气也冷淡了许多，“为什么要压力大？”

　　他将装有饭菜的保温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李昔鱼在原地愣了一会，很快追了上去，一把握住江一树的手。

　　“对不起。”

　　“刚刚是我太情绪化了。”

　　“李昔鱼，你到底都在想什么？”

　　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自从那次因为留学的问题起了争执，李昔鱼就总是有些奇怪。好几次他想找个机会找聊一下，但李昔鱼搬回了宿舍，两人能见上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而李昔鱼因为实习压力大，忙起工作来不吃饭是常有的事情，前段时间还因为胃疼差点住院来着，江一树接到电话时吓得半死。

　　之后江一树一有空就会到医院来，从家里带做好的饭或直接带人去吃饭。

　　可现在李昔鱼说不需要他，说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好吧，不需要就不需要吧。

　　江一树松开李昔鱼搭在自己手腕的手，“你好好工作，我不打扰你了。”

　　江一树这次是真的生气了，离开得干脆利落，不像上次吵架后故作生气等待李昔鱼的挽留。
　　李昔鱼只觉得浑身都难受极了。

　　他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就随意理所当然地把情绪压力发泄给江一树了吗？

　　李昔鱼也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了，他无助地蹲在地上，觉得好累。

　　可他就只是想很努力，想赚钱，离江一树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现在没有能力和江一树一起出国，不代表他不渴望和江一树以后的生活，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他们真的都能抛下一切吗？

　　连轴转累得半死的时候没哭，被带教老师批评的时候没哭，可这会，李昔鱼却又哭了。

　　李昔鱼恍惚想起前段时间去找江一树时，却在教学楼下远远地看到宁青禾，她和黎永彦站在一起，两人在交谈着什么，但□□也是和江一树的事情有关。

　　宁青禾的表情颇为严肃，让李昔鱼一下子就想到了高三那会在车上的情景。

　　没聊多久，两人便一起坐车离开了。

　　李昔鱼以为自己走得很远了，但他其实还在G市。就像他考上了大学，读了好专业，也依旧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就像他以为自己拥有了一段美好健康的恋爱，但却好像见不得光，也似乎很难长久下去。

　　李昔鱼讨厌自己想事情这么悲观，他也想坚强一点，不要一遇到一点什么困难就只会哭。

　　可在看到宁青禾后，他确确实实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李昔鱼好像才恍惚间从美梦中醒来，被拉回现实。

　　他不知道宁青禾有没有发现他和江一树的事情，如果发现了会怎么样，像以前一样不同意吗？

　　没有发现的话也总有一天会发现，那到那个时候，李昔鱼要怎么办？

　　江一树夹在中间，会做什么选择呢？这应该是很难的选择，李昔鱼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江一树会选他吗？

　　在一起这么久，李昔鱼第一次怀疑和江一树的爱能否长久下去。

　　李昔鱼发现自己迫切地需要成长，希望自己在那天到来之前可以变得强大一点，可以对在她面前有说不的权利。

　　其实不只是宁青禾，面对许昔仪，好多次，李昔鱼想要开口却都没有勇气。

　　“妈，如果以后我的对象你很不满意怎么办？”

　　“但是我很爱他呢？”

　　许昔仪毕竟是自己的妈妈，李昔鱼知道她会反对，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许昔仪气急败坏的样子。

　　但李昔鱼也已经做好和她死磕的准备了，但前提是自己要成为一名医生。

　　而医院的竞争这么大，李昔鱼又那么地不坚强，要怎么坚持下去呢？

　　可李昔鱼没有意识到的是，这还只是他漫长人生中很微不足道的的一点小挫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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