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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帝国(七十六)承天门下痴情泪》
长安西市,日升客栈顶楼的窗棂半开。黄崇徽凭栏而立,目光沉沉地掠过楼下喧嚣的街市。
自客栈那场血劫已过数日,来到京都长安的他比往日更加沉默,眉宇间凝着一层洗不掉的阴翳。西市依旧人声鼎沸,五湖四海的货物堆积如山,但细看之下,那些吆喝的商贾眉梢眼角,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惊惶。
西域胡商的驼铃声稀落了不少,反倒多了些腰悬刀剑、眼神锐利的江湖客,给这纸醉金迷的繁华添上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凶戾。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是耶律康。他默默走到黄崇徽身侧,也望向窗外。两人都未言语,一种劫后余生的默契和耶律康对黄崇徽那日愿舍命相救的感念,无声地流淌在沉默的空气里。契丹十武士如同铁铸的阴影,无声地守候在走廊尽头。
黄崇徽忽然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三百声收市鼓一响,这长安的夜,才算真正开始。”
话音刚落,街市尽头骤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盖过了收市的余音。紧接着是京兆尹巡捕扯着嗓子、穿透黄昏薄暮的高喊:“明日休市!巳时二刻——皇上御驾承天门,凯旋班师回朝——!”
耶律康搭在窗棂上的手猛地收紧,他望向承天门方向,眼神复杂得如同搅动的深潭,期盼、忐忑、恐惧、哀伤……种种情绪在其中沉浮碰撞,最终化作一片深邃的茫然。是终于能再见那魂牵梦萦的身影?还是将亲眼目睹此生最不愿见的景象?他分不清。
次日辰时,承天门内外早已是人声鼎沸,万头攒动。宽阔的朱雀大街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两侧高耸的阁楼飞檐上,也密密麻麻爬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
禁军甲胄鲜明,长戟如林,排成两道沉默而威严的铜墙铁壁,将人海勉强隔在御道之外。
女相上官婉儿身着紫袍玉带,率领文武百官,肃立在承天门城楼之下,衣冠济楚,神情端凝,静候着皇帝归来。
午时二刻,一声悠长浑厚的号角骤然撕裂了喧嚣的等待,自城楼最高处席卷而下!紧接着,震天动地的鼓乐轰然奏响,金钲与鼙鼓交织出雄浑壮阔的凯旋之音!
“来了!来了!”人潮爆发出更炽烈的欢呼!
承天门巨大的门洞内,率先涌出的是御林军的前锋。中央将军陈盛一身玄甲,端坐马上,目光如电,率领着这支帝国最锋锐的矛头。
刹那间,万千欢呼汇成巨浪,无数色彩斑斓的花瓣如同天女散花般从道路两旁、从楼阁之上倾泻而下,在金色的阳光下纷扬如雨,将威严的铁甲也染上了几分旖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花香与狂热。
耶律康的心跳快得如同擂鼓。他挤在人群最前列,目光死死锁住城门洞,焦灼地搜寻着。每一匹走过的战马,每一个闪过的身影,都让他屏住呼吸。户部老尚书崔元礼与兵部尚书洪仁杰率领着中军步骑整齐走过,威严赫赫,却未能留住他片刻目光。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拉长、凝固。
终于!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万万岁!”如同实质的海啸,以承天门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般席卷而去!整个长安城仿佛都在这一声呼喊中震颤!
城门洞深处,两骑并辔缓缓走出。左侧是罗马归化将军菲尼克斯,金发碧眼,一身奇异的明光铠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右侧是须发花白却身躯笔挺如松的振武军老将李兴魁。而真正攫住所有人目光的,是中间那匹神骏异常的白驹“踏雪”!
年轻的皇帝李弘熙端坐其上。一身特制的唐光明铠,在阳光照耀下,金光流转,辉煌夺目,宛如天神下凡!他嘴角噙着一抹睥睨天下的笑意,目光扫过他的臣民,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与征服者的满足。
然而,更令人瞠目结舌、足以让整个长安失声的是——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怀中,竟还拥着一名女子,同乘一骑!
慕容馨雅。
她微微侧坐于帝王身前,那张足以令日月失色的容颜彻底暴露在长安初夏的阳光下。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琼鼻樱唇,每一寸线条都精致得如同上苍最完美的杰作。
繁复华丽的宫装霞帔,缀满了明珠与宝石,却在她绝世容光的映衬下黯然失色。她安静地依偎在李弘熙宽阔的胸膛前,像一朵被精心呵护在帝王掌心的绝世名花。
当她的目光偶尔流转,扫过人海,长安最自负的女子也不禁自惭形秽,而男人们的目光里,则充满了赤裸裸的惊艳、艳羡,乃至贪婪。
“呵……”黄崇徽站在耶律康身侧,发出一声半是讥讽半是喟叹的冷笑,“好一个大唐男儿热血疆场!好一位坐拥江山、怀抱绝色的帝王!耶律兄,你……”
他话音未落,侧头看向耶律康时,后面的话瞬间哽在了喉咙里。
耶律康的斗笠压得很低,阴影遮蔽了他大半张脸。但黄崇徽清晰地看到,他紧抿的嘴唇边缘已被自己咬得泛白,下颌线绷紧如岩石的棱角。
那双死死盯住御驾方向的眼睛,在斗笠的阴影下,竟有隐约的水光在疯狂地滚动、汇聚,如同即将溃堤的洪流,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压抑着。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
黄崇徽顺着耶律康那几乎要喷出火、却又被冰水浇透的目光望去,焦点正是帝王怀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一瞬间,客栈里耶律康醉酒时的契丹呓语、契丹武士那声恭敬的“耶律那颜”、还有眼前这剜心刺骨的一幕……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联起来!
他瞬间明白了。
黄崇徽默默地、重重地伸出手,在耶律康剧烈颤抖的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是无声地传递着一种男人间的理解与支撑。然后,他沉默地站在了那里,像一块磐石。
就在这时,马背上的慕容馨雅似乎心有所感。她那双盛满了星辰与春水的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倏然转向了耶律康和黄崇徽所在的方位!
耶律康浑身猛地一震!在那道目光即将触及的刹那,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又向下压了压斗笠的宽檐,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那片冰冷的阴影之中。
御驾经过他们面前。李弘熙似乎察觉到了怀中人的一丝心绪波动,微微低头,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什么。慕容馨雅仰起脸,回望着年轻的帝王。那一瞬间,她眼中流露出的,是毫无保留的依恋、信赖,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爱意!那眼神如同最甜蜜的毒药,精准地刺穿了耶律康最后的心防。
一滴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耶律康僵硬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脚下被无数人踩踏过的、混杂着泥土与花瓣的青石板上,瞬间消失无踪。
当晚,日升客栈顶楼那间最宽敞的客房内。黄崇徽几乎是将耶律康“架”回来的。桌上摆满了长安有名的菜肴,却几乎没动几筷子。酒,成了唯一的主角。
耶律康眼神空洞,端起碗,仰头便灌。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寒冰。一碗接一碗。
他开始用契丹语喃喃自语,声音时而低沉如呜咽,时而拔高如狂啸,最后化作一阵阵癫狂而破碎的大笑,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听得人脊背发凉。
“世间难题千千万……”黄崇徽看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契丹贵胄,也灌下一大口酒,辛辣刺得他眯起了眼,“唯有‘情’字……最无解,最杀人。” 他心中了然,能让尊贵的“那颜”如此肝肠寸断,那帝王怀中的慕容馨雅,恐怕远不止是契丹可汗义妹那么简单。
门扉被轻轻叩响。契丹武士的队长推门而入,对着醉眼朦胧的耶律康,依旧一丝不苟地右手抚胸行礼。他并未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毫不起眼的油布小卷,恭敬地双手奉上。
耶律康盯着图纸,嘴角竟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一抹混合着决绝、疯狂与难以言喻期冀的笑容,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黄崇徽心头猛地一跳!他佯装低头饮酒,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在那张摊开的地图上。后宫……地图……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莫非……他要去闯那龙潭虎穴?去找那注定不属于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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