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黄花

　　前边一群男男女女，拿着本儿的、扛着摄像机的，来来往往，横着走竖着走都有，显得后面的布景都笑了一圈儿。
　　张钊凯第一次觉得这练功房这么狭窄，而且有种把这些专业人员和专业设备用在这儿很屈才的感觉。张钊凯难得替自己兄弟自卑了一回。
　　不能怪张钊凯没见过世面，这阵仗也就规模大些的剧院录碟的时候能有，说它屈才，锦上花还真不委屈。

　　“我去，”一个女孩儿在他面前走过的时候张钊凯脖子都快拉成长颈鹿的模样了，梁贞拉住他的时候他嘴里还没忘接着说下去，“这都啥啊，像个大炮，太牛逼了。”
　　“必须的。”赵鑫没和他仔细介绍，两只手接着捣鼓收音器，“这都我从我舅那儿薅来的，包专业。”

　　赵鑫是今天的摄影师，听说锦上花要拍宣传片，这不专业对口么，她就找梁贞自荐了一把，算是给自己一个历练的机会，能着手操刀一场拍摄，这样的机会不多，很宝贵，尤其是对于她这样的年轻人而言。

　　“多少钱。”张钊凯指了指她旁边的女孩儿拿在手里调着一个摄像机。
　　赵鑫比了个手势。
　　“你舅是干嘛的啊。”张钊凯瞪着眼睛。
　　“做广告的，这个算便宜的。”赵鑫说完转身看着后面玩儿摇臂的邵源和薅假花的严纹秀，“喂！你俩！”
　　作为本次拍摄的总导演的赵鑫有相对绝对的话语权。
　　于是邵源收起搭在摇臂上的手。
　　严纹秀也坐到床上。
　　“别乱动行不行。”总导演扶着头走到床边收走了他手里的假花又反手把花插进花瓶里，“马上开拍了你俩还搁这儿玩呢。玩儿就算了还弄出那么大动静。”
　　邵源正穿着正红色戏服，这会儿躲在床帘后，只露出一张脸来，粉面黛眉，真真是“美容颜神清骨俊”。
　　赵鑫看着他叹了口气。
　　梁贞看过去，正巧邵源也看过来。
　　“看啥呢。”赵鑫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转头大声喊，“准备开始了啊。”

　　陈建斌比了个OK的手势。
　　虽说剧种不一样，但乐理是通的，做配乐的时候，梁贞保留了原曲里的梆子，这部分直接由陈建斌负责，京胡的曲他给改成了高胡交给吴老八，吴老八在邵源过去几个月的培训下已经拉得像模像样了，已经能登大雅之堂了，做个配乐完全不在话下。
　　其余的部分也基本改成锦上花能演奏的样子了，所以配乐是锦上花乐团一起上。
　　但就算乐理通了乐团依旧坐在角落演出。
　　不过习惯了就还好。
　　角落里除了有乐团还有垃圾桶。
　　吴老八一把把剩的半根香蕉塞进嘴里，手一甩香蕉皮就飞了进桶，这是个好兆头，他以前从来没进过。
　　所以今天会很顺。
　　吴老八搓了搓手扶上琴。

　　赵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板子，据说这也是从她那牛逼舅舅那儿借来的，不知道是不是越贵重的东西做得越随便，张钊凯觉得这玩意儿看着像某平台九块九包邮的。
　　还是那种带图好评就返现的。

　　不管是牛逼板子还是九块九包邮板子，板子拍了就得开始。
　　吴老八坐得老直了，那弓一拉，整个人都正经不少，像那么回事儿了。高胡的音色和京胡差距特大，这声音邵源听得不习惯，但不影响他踩着节奏上场。

　　梁贞在下面看着。
　　邵源迈步的动作熟稔轻巧。
　　前边本应还有一段儿，但没更多的演员了，就只能裁，后面有别人出场的片段也只能改。
　　邵源完全没受影响。

　　很玄幻。
　　刚拍板宣传片的事儿时，梁贞担心邵源长时间不练功唱不好，唱不好对戏曲演员来说不亚于在台上裸奔，但这点顾虑在看了邵源练功一次之后就被打消了。任谁只要看过他练功听过他喊嗓，同行不用多说，即使是外行人，哪怕就见过或听过一次，都不得不感慨他的天赋之高，他的天赋是显性的、外溢的。
　　有些人天生就是戏台上的。
　　邵源就是这样的人。
　　那天听了邵源那段不算久远的往事，他又开始担心起来。他要是早一些知道这些事，绝对不会轻易让邵源参演，风险太大了，当年的事情还没平息，“失德艺人”这个名号至今仍然挂在邵源头上，要是他再抛头露面，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诋毁。
　　可他现在站在这儿。
　　他看着站在聚光灯和一堆他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设备后面的邵源。
　　有些人天生就是戏台上的，他会摔跤、会休整，但不会止步，无论摸爬滚打，到了最后，你再抬头，还是会看到他站在上面，他还是会回到上面。

　　这是邵源。
　　是勇往直前的邵源。
　　是不被过去所困囿的邵源。

　　“休将岳父来抱怨，都是下官的理不端。”
　　严纹秀也接上了。
　　这段重头戏，邵源唱一次卡一次的重头戏，这回顺利地唱完了，词儿、曲调像溪水一样从嘴里流出来，这嗓音圆滑而高亢，这嗓音是程春当年听了一遍就愿意把邵源带走的天籁之音。
　　邵源听不见自己唱得好不好听，他只知道自己跨过了这道坎儿。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完整地唱完一场戏了，那件事对他影响不小，他不只是失去了一个平台，更是失去了一些勇气。
　　好在现在已经全都找回来了。

　　这些都是事后的话了，邵源在那个不算华丽的布景前面唱的时候，脑子里压根儿没法想别的，这是个好兆头，全神贯注才能把戏唱好。
　　拍和声渐渐消失了，先是锣鼓休息了，接着是吴老八的高胡也不拉了，慢慢地，金凤的萧还有远一点儿的号也停了。最后是一声突兀的、邵源从未在戏台上或者练功房里听过的，干净利落又清脆的一声“啪”。
　　赵鑫拍了板子。
　　一条过。
　　唱戏从来的没有唱到一半说停下来从头开始的说法。
　　后面的两三秒很安静，空气像魔幻地凝固了似的，邵源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自己唱完了。

　　一群人乌泱泱着散开，撤道具的撤道具，不愧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摄影师，撤场也特别有秩序，还给邵源等人腾出过道来。
　　邵源走出来就看见了梁贞。
　　他冲他笑了笑。

　　“你把脸当搓衣板吗，”梁贞被他的卸妆手法震惊得至少有两三秒说不出话，前面还有两三秒是用来看出来他在卸妆，“过来，我给你弄。”
　　邵源把脸一转玩儿起了手机，“我有很用力吗？”
　　“有，”梁贞轻手揉着他脸蛋，“我摸到你搓下来的脸皮了。”
　　“开什么玩笑！”邵源一把拍开他的手站起来。
　　一站起来卸妆油混着粉底油彩一块儿流进眼睛，“啊。啊啊啊。痛。”
　　梁贞抓住他手带他去洗，边走边回头看了眼他那张晕满卸妆油和油彩的脸，有点好笑，然后就挨了邵源一脚，“我是闭着眼不是闭着耳朵。”
　　“我出声了吗你就踹我！”梁贞不可思议地说。
　　“你我还不清楚吗。”邵源闭着眼说。

　　没错。
　　他清楚。
　　于是他听见梁贞叹了口气开始放水，“洗吧。”
　　和梁贞一块儿把妆都冲干净，着重洗了眼睛，邵源恨不得把眼睛拆下来洗好了再给装回去。
　　俩人就歪在练功房里新装的软沙发上玩手机。
　　玩手机是假。
　　邵源眯了会儿眼。
　　梁贞看着他他也没察觉。
　　于是梁贞就一直看着他。
　　看着他浓得发青的眉毛，思考到底是人皮肤白衬得头发黑还是黑头发衬白了人。他突然就很想摸一摸他鼻梁上的水珠，是凉的。
　　但邵源睁开的眼睛是炙热的。
　　梁贞愣了。
　　邵源笑着抓住他手指，“趁我闭着眼干嘛呢。”
　　梁贞刚想说话，看见门口一脸震惊的吴老八后，话就噎住了。

　　吴老八已经走出去半程了，路上脑袋一灵光想起来自己高胡落在了练功房。
　　于是又回到了沛头村。
　　又走到了练功房前面。
　　又掀开那层防尘帘。
　　就看见了两个人。
　　一高一低坐在沙发上，高的那个低着头握着矮的那个的指尖，那一刹原谅他除了含情脉脉和操蛋想不出别的词了。
　　矮的那个是邵源。
　　更重要的是握着他手指含情脉脉地看着的那个操蛋玩意儿是梁贞。
　　更重要的是梁贞那玩意儿看见他之后非但不闪不躲还耀武扬威似的往下亲了一口，直直亲在邵源嘴上。
　　让他没有一点可以自我说服自我和解自我欺骗的机会。

　　梁贞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隔壁找吴老八说清楚，他给吴圭打了一连串的电话，全没接，电话就在隔着一堵墙的吴老八的屋子里面响着，后来可能是知道他打算一直打个不停，吴老八直接挂了。
　　梁贞从他正门口搬了盆树到侧墙，踩着花盆边缘蹦上去了。
　　吴老八看见他立刻转头进房。
　　“老八！”他喊了一嘴但没急着追，人都进来了吴老八再想把他弄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跟着吴老八来到客厅，吴老八往椅子上一坐，看着他，想说什么又没说。
　　“老八。”他喊。
　　“你糊涂啊！”吴老八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你先开始不对劲的对不对！”
　　“对。”梁贞说，“我先问他愿不愿意和我谈恋爱的。”
　　吴老八气得绕着他走了两圈，邵源刚来那会儿开始梁贞就跟着人后面像个虫，这反常说没看出来都是假的，只是在知道这件事之前他从没想过还有他俩谈恋爱这种可能性，他从后面踹了梁贞一脚，“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谈恋爱啊。”他说。
　　“谈恋爱！”吴老八重复道，“你还‘谈恋爱’！你跟一个男的谈的哪门子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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