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师灭祖的日常》

　　“那是？”杜汝舟眯着眼看过去。
　　随着飞沙退却，对面的天堑边上，两个身影逐渐清晰。
　　一个娇小玲珑，身披翠色长袍；一个着黑色大氅，宽厚的帽檐遮住了他的面容。他们四周，散落着无数衣衫。同时，无数星辰从他们身后穿过，融进神吟结界的金罩上。

　　“雪盟主……”
　　公殳低喃出声，藏不住的讶异。
　　杜汝舟嗓音喑哑，看着探雪身边的人退去大氅。

　　不出所料的，站在探雪身边的人，是知謇。
　　他退去大氅后走到了探雪身侧，缓缓跪下行礼。隔了一个天堑，杜汝舟都感觉知謇的不舍。叩首后，知謇又起身朝着杜汝舟的方形微微俯身拘礼。

　　这一次垂头，知謇没再起身。
　　风沙带走了知謇，零落一地他的旧衣。

　　公殳似乎明白那一地衣衫代表了什么，眉头微动，无言抬手，朝天堑深深一鞠。
　　隔着一个天堑，听着封神榜上传来的又一声破碎，杜汝舟才明白，知謇的那封信虽是圈套，却将他想救探雪的心藏在了字句里。
　　知謇也想过不顾一切阻止探雪，到头来还是选择了成全。

　　忽然，原本平静的风沙又呼啸起来。
　　杜汝舟来不及施术：“小心！”

　　一支长箭穿过风沙，带出一路碎石，直逼探雪。
　　最后，那支箭停在了探雪耳边，削断探雪一缕长发，被半路杀出的锁链搅碎。
　　“我平生最讨厌谁放冷箭了。”
　　风沙又退百步。东北方，说话人满头银发，脚步悠哉，从风沙里踱步而出。
　　说话时似乎吸进了风沙，他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有些嫌弃地半掩闭口，咳得非常做作。

　　杜汝舟：“白阁主为何在这儿？”
　　公殳愣了愣，若有所感地走向封神榜。最终，他在风沙掩埋的角落，看到一个歪歪扭扭的“白”字。

　　“对不起，白开心。”
　　探雪的声音从虚空中落下。
　　镇静，自若。好似生死并不能让她动容。
　　白开心忽略了她语调里的冰冷，略带委屈地说：“既然对不起……你倒是回头看看我呀！”

　　·
　　白开心对探雪的心意，全世界都知道。
　　当年，为了见探雪一面，白开心舍了半条命进入昆仑秘境。而另外半条命，折在了通往三十二天的天梯上。
　　天梯上罡风骇人，常人踏上去只有死路一条。可一听说探雪有危险，白开心便不顾生死了。

　　一想到探雪孤零零蜷缩在黑暗里，他就抓狂。探雪最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了！
　　那一刻，他只想到探雪身边去。

　　事与愿违，白开心“交代”在了天梯上，还白了头。
　　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封神榜下。他的神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又要他死生不复相见。
　　白开心没问探雪为何成神，也应下了探雪的请求。因为成神的探雪如一潭没有呼吸的水，变了个人。光是面对白开心的目光，她都会瑟瑟发抖。

　　未曾道别，探雪便从封神榜下逃走。
　　后来，他日日苟活，她占山为王。直到近日，古原将九霄的计划告知白开心，白开心才对当年的分别有了实感。

　　知道要牺牲的神官会齐聚封神台秘境后，白开心还“找抽”道：“在哪儿奉献不是奉献呢？找死还扎堆……”
　　可到了这天，白开心还是来到了秘境大门前。想到他和探雪一门之隔，他的心就狂跳不止，如同未曾入世的少年。

　　按计划，为确保没有外来者刺杀神官，或阻止他们毁掉封神榜，探雪会最后一个离开。

　　明明探雪最喜欢热闹的，却是最后一个离开。
　　白开心想陪陪她。
　　远远的也好。

　　站在秘境大门外好久，白开心还是舔着脸应允了这份“自作多情”。他还是任性地来了，一如他当年妄图登上天梯般。
　　他没想惊扰探雪，可刚进来，就遇上有谁放冷箭。没等白开心反应过来，他又已经出手了。

　　“对不起，白开心。”

　　白开心不知探雪为何道歉。
　　当年答应她死生不见，白开心今日就不该出现在此，该道歉难道不应该是他么？
　　好一阵，白开心不知如何作答。最后他半开玩笑道：“既然对不起……你倒是回头看看我呀！”

　　他期待过她的回头，但没想过她真的会回头。
　　所以，探雪转身的那刻，原本还“装柔弱”的白开心不自觉直起腰来。他站在那里愣了两秒，随即张开双臂，誓要续写他的“贪得无厌”。

　　探雪先是摇头失笑，又忽地下定决心般朝白开心奔去。
　　如墨如瀑的长发随风飘扬，裙摆的翠色翎羽拽出一地旖旎。探雪穿过风沙，如同迎接朝霞的青鸟，闯入白开心的怀抱。

　　随怀抱裹挟而来，是动人的心跳。
　　白开心略微俯身。本想要拥紧探雪的臂膀，到最后也只是轻拍在探雪身后：“辛苦了。”
　　辛苦了，走到了这里。

　　·
　　“白开心本是将死之人，……可那小青雀不忍，动用神权将他的名字刻在了封神榜上，为他续了这三千年的命。”
　　面对封神榜上的名字，奉琴给出了答案。

　　“盟主，要我全力配合魔神大人，毁掉封神榜。”
　　“你也知道，我是在任时间最长的阁主。”
　　“我想，当先阁岂不是要从我这里发扬光大了嘛！”
　　“啧，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千年……”

　　在封神榜上看到白开心的名字时，公殳才明白，封神台秘境大门再次消失那日，白开心的真意。
　　当然，白开心对杜汝舟的杀意不假，因为他和古原一样视杜汝舟为后患。而他“三千年”的期待也不假，即使重逢即死别。

　　杜汝舟目睹了这跨越三千年的重逢，心情无可名状。
　　她是五千年前那场冲突的牺牲品，也是不周山下由贪嗔豢养出来的魔物。而探雪不嫌弃杜汝舟的出生，护佑杜汝舟三千年，末了还将小白的记忆还给杜汝舟。
　　此份恩情，杜汝舟无以为报。

　　此时，白开心身后，数百支箭羽撕破长空，直奔探白二人。
　　杜汝舟手掌一竖，上百支箭凌空定住。只是一瞬，不知从何而来的铁链横空扫过。数百支箭在铁链和冰刃夹击下，化作齑粉。

　　下一秒，一个身影破空而出。
　　来人背上一把弓，手中一柄剑，直奔探雪。杀到探雪身后时，剑尖却被飞来的折扇打偏。

　　狂风席过，又安静下来。待风沙退却，天堑边上已没有了白开心的踪迹。与此同时，公殳他们身后的红珠被天雷击中，凌空碎掉了。
　　奉琴淡淡道：“二位，吾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说完，奉琴化作一道烟，不见了。

　　原本聚集在风暴中心的魔气，不约而同调转方向，朝杜汝舟侵袭而来。
　　“汝舟，”公殳轻唤道，“这边交给我。”
　　眨眼间，只觉时间被拉长，一呼一吸恍如灵魂抽离。头顶上，一道银光破开云幕。以此为中心，符文层层荡开，风驰电掣，绵延千里，气势磅礴。

　　冰刃如雨，从天而降。
　　无数零散的魔气被摁回地底，哭声喊声齐唱闹剧。

　　杜汝舟捏诀，往身后的结界看去。结界虽有千丈高，但结界顶端仍未合拢。
　　另一边，探雪抬眸看向来人，话音从虚空中落下：“郑三三，事到如今你什么都做不了。”
　　郑三三抬手拭掉眼角的血珠，哂笑道：“这就是神明的选择吗？”

　　“神明不再，唯有众生。”

　　说着，探雪腾空而起，点点星辰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汝舟，可来相助！”
　　郑三三咬牙发狠，持剑朝探雪而去。符咒从他袖中飞出，召出饿鬼无数。
　　饿鬼一嘴倒刺，长着血盆大口，冲探雪飞去。
　　在郑三三刺向探雪的一刹，雷光闪过。天雷劈碎了郑三三的符咒，也直冲郑三三的面门。郑三三转身躲过，再次举剑而去。

　　“你敢弑神！”
　　杜汝舟的声音回荡在封神台，莫名的窒息感让郑三三悬空一个趔趄。
　　但转身之际，郑三三换出长弓，拉满弓弦。

　　杜汝舟也毫不示弱，咬破指尖，以血画符。
　　天堑边，霎时洒满红光。红色利刃凭空而出，和箭羽正面相迎。若不出所料，红色利刃正好能挡下这一箭。可偏在短兵相接时，长箭一分为二。

　　见状，郑三三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
　　谁曾想下一秒，原本斗志昂扬的两支箭突然像是抽了魂的傀儡，在空中一顿，然后垂直坠下。郑三三这才发现，先前的红刃竟化作细丝缠住了他的箭。借缠绕之余，血符化解了箭上的灵。

　　由不得他细想，又一道天雷劈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数十个火球。火球上的火星滚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火球上的浓烟蔽日，让持弓的郑三三几次失了准头。

　　几经躲闪，郑三三已然狼狈不堪，可他的目光依旧钉在探雪身上。
　　他再次纵身而起，避开天雷和血符，闪身探雪跟前。冰冷的剑刃由上而下，却在虚空中被弹了回来——原本无色无形的锁链忽地拉动，铁链形成的结界曝露出来。

　　“白开心——”郑三三再次提剑而上，眉间一抹鲜红沁入皮肤，紧接着，郑三三的眼眶中溢出黑色的鲜血。
　　不过眨眼间，郑三三和杜汝舟的血刃又过上百召。
　　郑三三的左臂被天雷击中，不能拉弓的他毅然决然再次持剑而上。可当他的剑尖震断其中一条锁链，几近探雪面门时，红刃和一个黑影同时从他面前闪过。
　　剑断了，郑三三也被那股戾气荡开。

　　郑三三迅速翻滚起身，往对面看去。
　　长枪插地，周身散发着浓浓骇人的戾气。一人身着黑甲，气定神闲地走到长枪边，一脚将长枪踹了起来。长枪发出“嗡嗡”铮鸣，听得人汗毛立起。

　　与此同时，探雪消失的同时，白开心化作人形，从天而降，跌入黄沙里。
　　他费劲从黄沙里支起身子，看向同样狼狈的郑三三，不觉大笑：“想当年，我父亲也是这么收拾我的！”
　　杜汝舟微微一愣，想：“什么父亲？”

　　而此时，原本偃旗息鼓的郑三三听到“父亲”二字，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嗜血般的赤瞳看得人汗毛直立。
　　杜汝舟暗叫不好：“郑三三入魔了。”

　　红刃和郑三三身后飞出的长箭碰撞在一起，替白开心挡下了几箭。
　　白开心缓缓回头，往杜汝舟的方向微微颔首致谢。杜汝舟虽然感受到了白开心的目光，但郑三三紧咬不放的长箭由不得她分心。

　　眨眼间，堕魔的郑三三大喊着，手持断剑杀到了白开心跟前。
　　杜汝舟刚结印架起结界，对面的郑三三却从原地消失了。杜汝舟屏住呼吸，只觉时间好像凝滞了。
　　下一秒，一个黑洞在她三步外破开。
　　郑三三绕过白开心，强行打开传送门，声东击西杀到了杜汝舟面前。
　　杜汝舟反应极快，手中红刃已然准备迎击。

　　然而，风云瞬息万变。
　　杜汝舟的红刃还未碰上郑三三的断剑，郑三三的血已经溅到了杜汝舟的脸上。她看不懂郑三三脸上诡异的笑容，只觉什么东西贯穿而过，危险逼近。

　　“闭眼！”
　　杜汝舟不自觉闭上眼睛。直到闻见浓烈的血腥气，杜汝舟才猛然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公殳宽厚的臂膀。雅青色的衣衫上，大大小小的破口只有凑近了才看清。
　　谁在流血？

　　杜汝舟看不见，心里的恐惧攀缘而上，在血液里无限碰撞。
　　她屏住颤音唤他。

　　“公殳——”
　　“你可还好——”

　　不约而同响起的还有公殳的问候。
　　听见公殳自若的声音，杜汝舟松了口气，走到公殳身侧，看见不让尘下已然结霜的长枪。
　　公殳手腕轻抬，长枪在他手里寸寸瓦解，陷入泥沙里。

　　杜汝舟转头看去——郑三三定定站在五步外，左肩下三寸有一个贯穿的大洞。黑气不断从他的七窍中涌出，逃窜似的涌入地下。
　　长风肆意。
　　郑三三“扑通”跪坐在了风沙里，后仰的脖颈让他看起来像个与苍天诉苦的疯子。

　　随着郑三三的倒下，他身后的人露出真容。而那人头顶，数百冰棱散着寒气，蓄势待发。
　　杜汝舟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谁，因为他和五年前比起来变化不少：“郑须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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