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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枫林别庄。
风清饮跟随青衣女子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素雅的厢房前。女子在一间素雅的厢房前停下,轻轻叩门,“父亲,人带来了。”
门内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后,一个虚弱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急切的喘息:“……进来。”
女子推开门,侧身示意风清饮入内。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一位华发早生、面容枯槁的中年人半倚在榻上,正是当年名动江湖的“寒江别月”凌远峰。当风清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光亮处时,他那双原本黯淡浑浊的眸子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锁在风清饮的脸上。
“像……真像……”凌远峰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折柳的徒弟……近前来……让我好好瞧瞧……”
风清饮缓步上前,在床榻前站定,躬身行了一礼:“晚辈风清饮,拜见凌前辈。”
凌远峰的目光贪婪地、近乎失礼地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眼中渐渐泛起泪光:“你师父…他…这些年…身子骨可还硬朗?”
风清饮沉默片刻,迎着他期盼的目光,如实相告:“师父…已于五年前仙逝。临终前,曾嘱我寻访故人。”
“仙……逝……” 凌远峰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下去。泪水无声地滚落,划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他猛地攥紧胸口的衣襟,“生死…不见…当真…生死不见了啊!”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整个身体蜷缩颤抖。
“父亲!”青衣女子凌霜扑到床边,急切地为父亲抚背顺气。
喘息稍定,凌远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上,指节却死死攥着身下早已揉皱的锦褥,青筋毕露。“当年……年轻气盛……谁也不肯……退那一步……”他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悔恨,“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啊……竟成永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父亲……”
凌远峰颤抖的手艰难地伸向枕下摸索,抽出一册蓝皮旧书。书页边角磨损得厉害,泛着岁月的黄,唯有封面那四个墨色深沉的古篆字依旧清晰——折柳渡江。
“这个……给你……”他将书册艰难地递向风清饮。
风清饮双手接过,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剑招图谱和注解,字迹时而凌厉时而沉郁,显然是不同时期的心血。
“这是……?”风清饮抬眼看向凌远峰。
“我与他……年少时共创的剑法,”凌远峰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怀念,仿佛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往昔,“那时约定……日后定要寻个天资卓绝的徒弟……倾囊相授……让它名扬天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后来……我们分道扬镳……这些年……我一遍遍改了又改……早已面目全非……却总想着……或许还有机会……”他剧烈地喘息几下,目光灼灼地盯着风清饮,“你愿意学,就翻开看看……若是不愿……”他顿了顿,吐出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就带到他的坟前……烧了吧……”
“好。”风清饮应下,将剑谱郑重收起。
“他…后来…日子过得…可好?”
风清饮眼前浮现师父独坐江边石矶,对着落日默默饮酒的背影。“还不错,”他声音低沉了些许,“只是……偶尔醉酒。”
“醉酒…呵…他还是…老样子…”凌远峰喃喃,又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女子连忙喂水。
凌远峰喃喃自语,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随即又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凌霜连忙喂他喝水。
咳喘稍歇,凌远峰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风清饮腰间的长剑上:“你的剑……拿来我看看。”
风清饮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
“怕什么!”凌远峰看出了他的迟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病态的激动,“它还是我当年亲手送给你师父的!不然它为何取名‘寒江’!剑柄靠近护手处,有一道柳叶形状的刻痕,对吗?”
风清饮不再迟疑,解下长剑,双手平托,递到凌远峰面前。
凌远峰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颤抖着,缓缓抽剑出鞘一寸。昏黄的灯光流淌在如秋水般澄澈冰冷的剑身上,映亮了他眼底骤然爆发的、复杂难言的光芒——追忆、痛悔、怨怼、不甘,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刻骨哀伤。他的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颤抖着从古朴的剑格处,极其缓慢地抚向锐利的剑尖。一遍,又一遍。冰冷的剑身映着他枯槁的脸,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半生的恩怨情仇。
“好久……不见了……”他对着冰冷的剑锋,低语呢喃。不知是在问剑,还是在问那早已消散于尘烟中的故人魂魄。
良久,长剑归鞘,被递还给风清饮。同时,凌远峰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把玉佩……还我。”
风清饮取出贴身珍藏的半枚玉佩,轻轻放在他掌心。凌霜也将自己保管的半枚取出,放在父亲手中。
两半玉佩合二为一,严丝合缝。然而那道深刻的裂痕,如同横亘在岁月中的鸿沟,再也无法弥合,昭示着破碎的过往。
凌远峰的目光长久地、痴痴地流连在那道刺眼的裂痕上,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抚摸着,仿佛想将它抚平。许久,他才珍而重之地将完整的玉佩纳入怀中贴身衣袋。
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过段时日……你大概就能来参加我的葬礼了……来的时候……记得……带瓶‘梨花白’。”
他疲惫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逐客的冷漠:“走吧。”
“晚辈告辞。”风清饮深深一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凌霜送他到门口,低声道:“风大侠,多谢你成全父亲心愿。”风清饮微微颔首,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百草谷,林白露倚在一丛开得恣肆的紫藤花架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垂落的藤蔓嫩枝。她心神不宁,目光频频投向那条曲折的青石小径。日光穿过藤叶的缝隙,在她蓝色的裙裾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三名身着梅庄护卫劲装、腰悬佩刀的汉子,在药童指引下,径直走到她面前。
为首的高壮护卫抱拳,声音洪亮,“大小姐,庄主严令,此次务必请您回庄。”
林白露绞着藤蔓的手指猛地一紧,指甲掐进了柔韧的枝条里。她抬起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与抗拒。“如果我说不呢?”她站起身,无形的气势散开,“别忘了,这里是百草谷!不是任由你们撒野的地方!”她特意加重了“百草谷”三个字,目光扫过护卫们腰间的佩刀,带着无声的警告。
护卫首领面色不变,只是微微压低了声音:“庄主吩咐属下转告大小姐,若是您此番肯回去……夫人的遗物,庄主会亲自交予您。那些……您一直想看的东西。”
“他威胁我……”林白露脑中轰然作响,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百草谷的规矩足以震慑护卫不敢动武,但父亲这一招,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她的死穴。
满腔的怒火在胸膛里横冲直撞,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压抑至极的喘息。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冰冷,“……好。”
“不要跟着我,”她声音冰冷,“我去收拾东西。”
“是,属下在谷口恭候大小姐。”护卫首领躬身退开,眼神示意同伴严密注视。
林白露找到正在药圃忙碌的秀明大夫,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平静:“秀明大夫,我有事必须立刻回家一趟。”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风清饮他若回来了,劳烦您务必转告他:请他在谷中将身上的毒伤彻底治好!等他痊愈了,再来梅庄寻我!”
“好。”秀明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自己成了这对情人间的传声筒。
林白露的目光紧紧盯着秀明,一字一句强调:“你告诉他!若是他自己不惜命,不肯好好治伤,就不必来梅庄了!来了……我也不会见他!”
“明白,林姑娘放心。”秀明神色郑重地点头,“我会原话转达,一字不落。”
谷口,林白露看到护卫队伍中,竟多了一位身着百草谷长老服饰的老者,父亲竟请动了百草谷的长老同行?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缠上心头。
梅庄内,王夫人院中气氛凝重。
床榻上,年仅五岁的幼子林承钰小脸泛着诡异的青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小小的胸膛艰难起伏。宋长老刚刚收回诊脉的手,面色沉重地转向一旁脸色铁青的林慕,缓缓摇头:“庄主恕罪,小公子所中蛊毒极其霸道,现已深入心脉……老朽拼尽一身所学,也只能以金针秘药,强行吊住他半年之期……半年之后……”
王夫人闻言,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随即又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
林慕死死盯着儿子青紫的小脸,声音嘶哑地问:“宋长老,回魂丹……可能救?”
宋长老沉吟片刻,颔首:“若有回魂丹,以其生死人肉白骨、化解万毒之奇效,小公子自然有救。”
林白露房间。
林慕挥退所有侍女,房门在他身后合拢。他身材高大魁梧,此刻站在林白露面前,投下的影子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珠珠,”林慕的声音带着急切,还有一丝强行压抑的焦躁,“把回魂丹拿出来!救你弟弟!只要你救他,你母亲的骨灰,我立刻交到你手上!决不食言!”他紧盯着女儿的眼睛,抛出他认为无法拒绝的条件。
林白露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怒火如同实质般喷薄而出,几乎要将眼前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焚烧殆尽:“你无耻!”声音因极致的憎恶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用亡妻的骨灰胁迫亲生女儿!世间竟有如此卑劣的父亲!
“珠珠!”林慕被女儿眼中的恨意刺得心头一慌,随即恼羞成怒,厉声喝道,试图用父亲的威严将她压服,“我是你爹!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弟弟去死吗?!我不想我们父女真走到恩断义绝那一步!”他上前一步,威压更甚。
面对父亲狰狞扭曲的面孔和赤裸裸的威胁,林白露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她甚至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抹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笑意,“没有了。”
“什么?!”林慕脸上的怒意瞬间凝固。
“回魂丹,”林白露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被我拿去救人了。现在,我手上,没有了。”
林慕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暴怒,声音陡然拔高:“珠珠!不要开这种玩笑!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他根本不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我没有开玩笑。”林白露唇边的笑意加深,却比哭更难看,“信不信由你。我林白露,还没心狠到对一个无辜稚子见死不救的地步。可惜,你来晚了。”
林慕死死盯着女儿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绝望和坦荡的嘲弄。林慕的脸色瞬间铁青,眼神急剧变幻,最终,他狠狠一甩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你真是我的好女儿!”转身带着狂暴的怒气大步离去,房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林慕一面严令宋长老不惜一切代价、用尽百草谷的珍贵药材稳住小公子的伤势,一面将全部的希望,孤注一掷地押在了飞鹰堡身上。快马加急的信使携带着梅庄庄主亲笔的恳求奔向飞鹰堡。
飞鹰堡的回信来得不算慢。堡主司徒雄浑霸道的字迹力透纸背,条件赤裸而强硬,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梅庄大小姐林白露,即刻嫁入飞鹰堡,与堡主二公子司徒鹰完婚。
回魂丹,绝不会提前交付。
只有在婚礼当日,丹药才会由专人送至梅庄,救治小公子。
为了救幼子的命,林慕几乎没有犹豫,咬牙同意了这屈辱的交易。
消息在梅庄内蔓延开来。当林慕再次出现在林白露面前时,她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嫁人?”林白露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陡然增加的护卫,语带讥诮:“嫁人?嫁给那个虐杀侍妾的司徒鹰?父亲大人,您真是…为女儿‘精心’挑选了一门‘好’亲事。”
林慕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女儿冰冷的眼神让他烦躁:“这怪不得旁人!若非你擅作主张,将救命的丹药给了不相干的外人!你弟弟何至于此?你又何须嫁入飞鹰堡?要怪,就怪你自己任性妄为,不知轻重!是你害了承钰,也害了你自己!”
“母亲因你而死!”林白露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眼中燃烧着恨意,“如今你竟用她的骨灰来胁迫她的女儿!林慕,你让我恶心!你根本不配做父亲!”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扇在林白露的脸上!
林慕脸色铁青,手臂犹自扬起,胸膛剧烈起伏。林白露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几道清晰的指痕浮现,嘴角渗出一缕刺目的血丝。她缓缓地转回头,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燃烧着的滔天恨意。
“这婚,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林慕色厉内荏地怒喝,掩饰那一瞬间的心悸,“来人!给我锁住院门!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关门声再次响起,紧接着是铁链缠绕、铜锁落下的冰冷“咔哒”声,彻底隔绝了内外。
林白露扶住冰冷的窗棂,指尖深深抠入坚硬的木头里,留下几道血痕。脸颊的灼痛远不及心口被彻底撕裂的绝望。
风清饮……你在哪里?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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