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月

　　浮屠塔灭，上官靖死，莲花台上的众人看到这一幕，都松了一口气。

　　随着上官靖的死去，他们体内的化神蛊变成了死虫，原本被吞食的内力也都回到了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互相奔走欢呼。

　　唯有上官容还在原地，望着那座已经湮灭于火海的浮屠塔，久久出神。

　　她偏向人群的右眼十分平静，左眼却悄然流下了一行清泪。

　　其实上官靖说错了，她终归还是对她这个妹妹心软，会为她的死而难过。

　　就像二十多年前她知道了上官靖对她的心思后，故意闭关退隐，不肯再见她，既是想切断上官靖的心思，也是切断她自己的心思。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上官靖，她其实也是喜欢过她的。

　　自从那年她在父亲面前救下因为偷东西被打得半死的上官靖后，这个小姑娘就缠上了她。

　　最开始上官靖胆子很小，不敢靠近她，只敢在她屁股后面跟着，会在她练剑时在背后偷学，知道她喜欢吃山楂糕后，大清早就起床，去离庄子十里外的山楂树林摘果子，自己做成了糕点悄悄放在她经常练剑的地方。如果不是那次偶然撞见，她还以为这是下人从哪家新点心铺买来的糕点，比之前的都好吃太多。

　　得知真相后，她决定将这个妹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那时的上官靖又瘦又小，看人都不敢用正眼看，像一只胆怯的小兔子。
　　可后来她被鬼门宗人埋伏，性命危急之时，却是上官靖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鬼门宗，哪怕身上被刺了十多处剑伤，也坚持着把她扛出鬼门宗，救了她一命。

　　她是天之骄子，从小受尽万般宠爱，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争着对她好，可从未有人像上官靖这般，若是身上有一颗糖，不仅会把糖全部奉上，还会拼着一条命去为她挣更多的糖。

　　那时两人的关系好得连她自己都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所以便答应了李简的求亲，是麻痹自己，也是想让上官靖后退。

　　可上官靖不仅没有因为她成亲而退，反而更加疯狂，一次次来找她。她没办法，于是说自己已经有了李简的孩子。实际她心中一直对上官靖有情，从来没有跟李简圆过房。

　　后来李简被邪派杀害，她也猜到了几分或许幕后人是上官靖，但她没有勇气去查清。因为一旦去查，便要面对上官靖那份无法为世人接受的感情，之后她为了圆这个谎，抱养了上官昭灵，上官靖再来找她，她便选择了退隐。

　　自始至终，逃避的人是她，放纵上官靖的也是她，只是她没有想到，上官靖会因为自己的逃避，以及那日益增长的野心，而变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在看到上官靖自刎火海的那一刻，从前种种记忆似潮水般向她涌来，而她终究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深藏于心中的这份感情，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若有来世，阿靖，希望我可以勇敢一点。

　　“娘亲，你怎么了？”上官昭灵看到她脸色不太好，问道。

　　“没什么，被沙子迷了眼睛，一会儿就好了。”上官容掩饰道。

　　李逢月和尹陌看着上官靖死在了火海中，都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些年来，这个人如梦魇一般将她们困在了仇恨与囚笼中，而今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心中的恶气也总算出了。

　　从此以后，暗影被火焰吞噬，天将大明。

　　“父亲，四位护法。”李逢月牵着尹陌的手，来到书剑山庄的人面前。

　　“月儿，没事就好，回来就好。”李天南看着她，素来严肃的他第一次主动将李逢月抱在了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李逢月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父亲也是，平安无事就好。”

　　李天南点了点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尹陌，不由道：“你跟她……”

　　李逢月注意到他的目光，松开了他的怀抱，毫无顾忌地牵起尹陌的手：“父亲，她是尹陌，是崔命，也是我的心上人，我已经想好，此生都要跟她在一起。”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就连尹陌都没有想到，李逢月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大方地将她们的事说了出来。

　　“这……崔命？莫非她就是暗影阁第一杀手崔命？”旁边有人喊道。

　　“是。”李逢月道。

　　“暗影阁作恶多端，是武林邪门，李小姐，你怎么能跟一个这样的人在一起。更何况，你们都是女子，这……这成何体统！”那人高声叫道。

　　“成何体统？”李逢月看着他，“大雍律法上可有哪条规定说，女子与女子不可成婚，既然没有，那便是可以。从前尹陌所做的事，是被容五所迫，并非出自她的本心，以后谁若想找她的麻烦，便是与我为敌。刚刚她是如何为我，你们也都看到了，也请你们试问一下，对自己的枕边人是否可以做到如此真心。”

　　她这话一出，周围想要反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刚刚尹陌为了她，主动扛下了上官靖那致命的一剑，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李逢月为了尹陌，以心莲九术与之性命相连，若是换做男女，自然是深情无许，可两个女子之间这般，很多人从未想过，也极少听闻，但若说反对，也不知该如何反对。

　　毕竟他们扪心自问，一百个人中若是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尹陌这般，就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你们这一辈子，可有为一个人奋不顾身过吗？从前我读过许多经史典籍，受的教诲也都是如何光耀门楣，留名青史。我见过太多聪明人，他们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如何事半功倍，如何趋利避害，如何抄近路，如何走捷径，我从前也是这般。

　　直到我遇见了尹陌，是她让我知道，这世上会有一个傻子，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没有经营算计，也没有利益往来，只有一颗真心，她愿意为我不顾一切，那我也愿意为了她，做一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子，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会与她成亲，哪怕天地不容，我也不会再放开她。”

　　此言一出，现场更是议论纷纷，两个女子成亲，在整个大雍也是闻所未闻之事，但李逢月态度坚持，并不像是在说笑。

　　而且，无人注意到的是，她将尹陌的手牵得更紧了，仿佛在说：“别怕，一切有我。”

　　尹陌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李逢月，不由想起从前做过一个梦。

　　在梦里，很多人都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鬼刀罗刹，地狱恶鬼，夜中修罗，是永远都不会被人喜欢的天煞孤星。而现在，有人把她护在身后，为她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而她只需要静静站着，听着心上人对她的维护。

　　她心中所念，其实也不过此刻，成为那个被坚定选择的人。

　　而李逢月帮她补全了这份心中的残缺与欲念。

　　周围的人虽然不知该如何反驳李逢月，但大多还是无法接受，直到上官容站了出来，对李逢月道：“李小姐若是成亲，这第一杯喜酒，可否请我来喝？”

　　既然自己是怯懦的，那便为了勇敢的人，送一份祝福与力量。

　　李逢月看着她，知道她是真心祝贺，笑道：“自然。”

　　天下第一剑仙都发话了，谁还敢再说半句不是，那些低低的议论声渐渐消了下去。

　　李天南也来到李逢月身边，对众人道：“我就只有月儿这么一个女儿，从前我逼她做过许多她不喜欢的事，直到方才历经生死，我才明白，子女能平安喜乐才是最重要的。她这场婚事，我同意了。到时候，书剑山庄会广发名帖，请诸位来参加婚礼。”

　　李天南都同意了，这下谁都不敢再说什么了，直到第一个人说了声“恭喜”，其他的人也都渐渐反应过来，纷纷恭喜她们。

　　李逢月回头看向尹陌，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捏了捏对方的手，脸都是一红。

　　之后，天钧山庄这场闹剧收场，各大门派的高手历经此劫，心境有了不少改变，而李逢月与尹陌联手对敌之事也在江湖上广为流传。

　　大雍如今是太后当权，太后听闻此事后，被两人的深情打动，特地改了当朝律法，两名女子亦可成婚，还为书剑山庄送来贺礼。

　　三个月后，书剑山庄广发婚帖，天下群豪聚集在了金阙楼，比及笄礼那次来的人更多，也更加热闹。

　　上一次，李逢月在这里拒绝了江羽的求亲，这一次却是她与尹陌携手，共同感谢着前来祝贺的各位武林同道。

　　关于这场婚礼如何举行，两个人之间其实讨论过多次。由于都是女子，男方的接亲之礼自然不能再用，尹陌也没有娘家可回，于是就在书剑山庄以最高的宴会规模大办了一场婚礼。

　　整个云顶山都被红色的喜带覆盖，十里红妆，百里贺店，整座峄城都喜气洋洋的，到处贴上了红色喜字，山下百姓若是有想观礼的，也可上山来。朝廷中也派了人来，送上皇家贺礼，更是为这场婚事添了不少光彩。

　　此次婚宴来的人特别多，也非常热闹，书剑山庄的食楼简直都快忙不过来，杨荷和苏念痴虽然都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分外高兴，准备下次两人也大办一场。李逢月与尹陌身穿嫁衣，感谢着前来祝贺的诸位宾客，只是李逢月不擅饮酒，便以茶代酒，尹陌倒是没有拒绝，对酒来者不拒，平素清冷的脸上笑意不减，半天都没有收敛下去。

　　两人在世人的见证下，身穿嫁衣，同牵红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入洞房。

　　等到婚事忙完，都已经是晚上了。

　　尹陌此时已经醉得厉害，李逢月扶着她进了新房，给她倒了一杯清茶，不由有些嗔怪道：“这样的日子，还喝这么多酒，尹陌，你就不知道跟我一样，以茶代酒吗？”

　　尹陌接过了那杯茶，笑道：“今天开心，多喝点酒没什么，而且，我也不太喜欢喝茶。”

　　“是吗？那你再多喝几杯，干脆直接睡过去算了。”李逢月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满。

　　尹陌见她这般神情，便牵过她的手：“怎么，生气了？娘子，我要是再多喝，今晚……可就入不了洞房了。”

　　“你……”李逢月听到这话，脸上顿时一红，低下头去，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光彩动人。

　　“阿月，你真好看。”尹陌说完，本想去吻她，可看到桌上的交杯酒后，又道：“其他的酒可以不喝，但这杯一定要喝。”

　　她将两个酒杯斟满，把其中一杯放到了李逢月身边，李逢月也在这时抬起了头，拿起了两杯酒。

　　“阿月，我来嫁你了。”尹陌举起那只酒杯，对李逢月道。

　　李逢月微微一怔，随后也举起了酒杯，与尹陌那杯似交颈鸳鸯般缠住：“尹陌，我也来嫁你了。”

　　两人看着彼此，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尹陌再也忍受不住，将她一把拉到怀中，深深地吻了起来。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互相探入彼此的唇，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深吻之后觉得不太满足，又渐渐移到了床上。尹陌解去李逢月的衣物，一点点吻着她身上的每处肌肤，动作轻柔至极，简直要把李逢月整个人都酥化。

　　如果说上次在神机山庄的那场交.欢是暴雨之下的烈火，那这一场便是春雨下的湖水，她们无需再有任何的担心，也无需再害怕会被旁人听到，是细水长流，是相濡以沫，也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红木大床与珍珠帘幕在不断摇晃着，两人互相索取着对方，取悦着彼此，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发出愉悦的呻吟和喘息，直到彼此都精疲力尽后，才互相抱着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时，尹陌觉得有些口渴，于是穿好衣服，起床下来找水喝，却意外踩到了什么东西，地上的一块木板往旁边移去，露出一段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木梯。

　　尹陌有些好奇，想看看这木梯究竟通向何处，于是顺着梯子走了下去，见到了一个藏在地下的房间。

　　在点燃灯烛，看清房中的一切后，她不由怔在了原地。

　　因为她在这个房中，看到了好多个她。

　　确切地说，是被画在画像上的她，被雕刻成一人高玉雕的她，被刻成木雕小人的她，诗画满房，木玉之雕，都是她。

　　有第一次和李逢月在湖边见面时哭的她，与李逢月在月下共行的她，为李逢月撑伞的她，烟花下对李逢月许愿的她，跪在李逢月床头的她，与李逢月一起坠下悬崖的她，第一次吻李逢月的她，给李逢月烤鱼的她……

　　点点滴滴，都是她的脸，也是李逢月对她暗藏的心动。

　　尹陌拿起身边的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她撑着伞，素来清冷的她却笑容明艳，恰似雨后青山上的一朵红色山茶。

　　是撑着伞去接跪祠堂的李逢月那次。

　　在画像上还有一行秀丽的字迹：“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乌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即使尹陌不通文墨，看到最后两句，也知道这是一首情诗。

　　再看上面的落款，时间是永宁十八年正月初九，是她离开书剑山庄，与李逢月重逢前的那段时间。

　　那三个月，尹陌被关在暗影阁的地牢，难道李逢月也是把自己关在这里，一笔一画地画着她的画像，写着对她的情愫吗？

　　尹陌放下这张画像，再拿起其他的来看，上面无一例外，都有一首情诗。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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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陌站在原地，看着这些情诗，就像站在了一座森林之中，每棵树木，都是心上人对她的思念。这些思念在两人分别的日子里，日渐疯长，最终百木成林，等到了想等的人。

　　“原来，阿月，你这么早就已经对我动心了吗？”尹陌一首首看过去，只觉得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就在此时，木梯上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李逢月见她发现了这座密室，手上还拿着自己给她画的画像，不由一时害羞，走过去把画像拿在了手中：“不许看。”

　　尹陌却笑道：“我的妻子给我写的情诗，我为何不能看？”

　　“你……你都已经看到了？”李逢月脸上又是一红。

　　“是，每一张都看了，你想藏，都藏不住了。”尹陌笑道。

　　尹陌从背后抱住她：“原来李小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我如此不舍了，莫非你在蝴蝶谷之前就……”

　　尹陌在这三个月来，回想起李逢月与自己的点点滴滴，觉得李逢月对自己动情，大概是在自己蝴蝶谷舍命救她之后，这喜欢中也包含了一些感激之情，但看那画上所画，似乎并非如此。

　　李逢月微微一笑：“不是蝴蝶谷。或许，我在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你有些不一样，明明被辣得流眼泪，却还是那么倔强，像一只傲娇的小狗，很可爱。”

　　“哦？小狗？那我在见李小姐的第一面，也觉得你不太一样，长得像仙女，还会给人糖吃，那个糖袋，我至今还留着呢。”尹陌拥着她笑道。

　　“真的？”

　　“真的。”尹陌拿出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李逢月给她的那个蓝色糖袋，这个袋子她从未离身，就连新婚之夜也带在了身上。

　　“阿月，你把这些诗读给我听好不好？我想亲耳听到你说这些话。”尹陌朝她歪了歪头。

　　“好，这本来就是写给你的。”

　　李逢月微微一笑，拿起那些画像上的诗一首首地读，尹陌就安安静静地听，那些纸上的黑字，经过李逢月这么一读，便都像化作了一颗颗桂花糖般，让她每听一次，就甜一次。

　　直到最后李逢月都读累了，两人找了张椅子坐下，李逢月躺在她怀中，打开了一旁的小窗，清亮的月光一下透了下来，照在了她们的身上。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李逢月道。

　　“是很美。”尹陌看着怀中的她，心中涌起无限柔情。

　　她想，世界上最好的两情相悦是什么呢？

　　大概就是八个字。

　　窥月之时，月亦窥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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