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月江湖上

　　不几日，就在人们还没从逍遥宗被攻陷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则惊天动地的布告突然贴满了大街小巷。此布告乃是一封战书，其出现之突然，传播之广泛，消息之劲爆，无疑相当于在战争尚未结束的江湖中又投入了一个新的变量。

　　“鉴于离月宗前任宗主之女南宫盈与冷氏勾结，屠戮逍遥宗，今逍遥宗少主温睿廷单方面宣布，与南宫盈于三月十八日酉时在龙云山殉情崖一战，率一人一剑，望以江湖手段了却过往恩怨，生死不论。”

　　在逍遥宗和离月宗终于克服万难达成同盟的这一年，温家少主居然用这样一封几近断罪的战书，开诚布公地宣告了与南宫盈的决裂。二人之间的种种纠葛往事亦被揭开，成为了时人口口相传的一段孽缘。

　　熟悉温睿廷的人都知晓，这轻狂中略带锋芒的字迹是由他亲笔所书，再经翻印。但熟悉他的人亦了解他的脾性，可无论是前往询问还是想要相劝之人，他皆选择避而不见。似乎唯有等到三月十八日那一天，才能稍稍拨云见日，窥探少年的真心是否真如战书所示的那般决绝。

　　其时尚在狱中的付雪竹，也同样收到了冷未泫从栏杆缝隙里递过来的这一纸战书。

　　黄麻纸拿在手中略感粗糙，据说淮安城各大造纸坊和书院生产的生宣，已经卖到了往日价钱的三倍。此非“洛阳纸贵”那样的美谈，只是战争遗留的创伤的一角罢了。

　　付雪竹孤独地坐在地上，苍白纤细的手指抚上战书，动作极尽轻柔，像是怕把它弄碎。

　　这是她三个月以来第一次接触文字，有一种原始人突然看见火的感觉。仿若置身森林外的一处高崖之上，闪电，雷鸣，一道天裂，灼热膨胀的红色鬼怪吞噬着触手可及的一切，包括辽阔无垠的黑暗……那一眼，她和他们心中想的究竟是希望之光，抑或末日前兆？

　　“现下何日？”付雪竹问。她早已不分昼夜，在数次替冷非墨供血后，昏睡的时间几乎比清醒的时间还久了。

　　“三月十日。”冷未泫道。

　　她默默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目光缱绻，意犹未尽，读完后又回过头来再读，直到近乎记住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乃至每一道笔画。

　　这不到一百个字的战书，硬是生生让她读出一种难舍难分之感，以至于站在外面的冷未泫终是忍不住道：“你是在看情书吗？”

　　付雪竹并不觉得他这样说有何不妥。她抬起头来，把纸稍稍对折后从缝隙中又递了出去，随即略一扯袖，遮住了玉臂上现出的那一角缠绕着的纱布，面上有种含苞待放的笑意，道：“谢了。”

　　冷未泫道：“不必谢我，是宗主让我原封不动拿给你看的。”

　　付雪竹道：“所以，你们想要我去应战？”

　　冷未泫道：“你若不亲赴，他不会上山。”

　　付雪竹道：“既然你们觉得他能分清我跟傀儡，为何还敢让我前去？莫不是提前设置好了埋伏？”

　　冷未泫道：“付小姐果然聪慧。我先前说过，如果你愿意提前死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让你既没有痛苦，亦不必连累旁人。”

　　说起来，“冷面佛手”这个名号自战争开始就没人再叫了。如果这算一项荣誉的话，付雪竹真心觉得它更应该在冷未泫每次劝她去死的时候被颁发。她道：“冷公子，上次的赌约你还没忘吧？我也说过，我要活着赢。”

　　冷未泫看上去有些许不解，“你究竟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对他太过自信？”

　　付雪竹轻轻一笑：“我们先前就有过一战之约，但碍于种种并未实现，你就当此举是全了我们的心愿吧。”

　　冷未泫道：“哪怕他可能会死，你还是想要再见他最后一面吗？”

　　付雪竹道：“他不也明知没好事，却还是下了战书要单刀赴会吗？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冷未泫略带惋惜地道：“真是感天动地。可惜你已成了人们口中勾结冷氏的叛徒，即便最后江湖百家真的胜了，那里也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付雪竹道：“你好好看了那封战书么？他口口声声要诛的是南宫盈，关我付雪竹什么事？你们一向觉得我在这狱中孤立无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已经没有任何筹码可谈。但其实他们每个人所做之事都等同于在帮我，就连你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是在帮我。而冷宗主看似拥有一整个无人可敌的军团，从来都只是孤身一人而已，就连他的嫡亲弟子，也要造他的反呢。”

　　“……你说什么？”冷未泫眉心一凝。

　　“那个冷濯，日前被召回后便来见了我。”

　　冷未泫一听便了然，“他是来羞辱你的？”

　　“呵，算是吧，”付雪竹唇边携了一抹冷意，“不过他告诉了我一件事。离月宗事变当夜，我师兄师姐下山阻止冷非门捉捕平民，却被他下毒所俘。原本只需将他们交予冷宗主了事，但他转念一想，何不用直接用他们来试验溢灵丹呢？然后，他就强迫他们吃下溢灵丹，用「封灵咒」压制着扔到了离月宗山门口。是巡山的弟子发现了他们，将其带回山上，并无意中解开了「封灵咒」，致使他们最终暴走。”

　　她愈说下去，袖中的双拳便握紧一分。

　　冷未泫点点头，“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得意一事，见你落难，就愚不可及地拿出来炫耀。”

　　“所以我也回赠他了一番。我说他明明是同冷宗主最像的，为什么从前江湖上只肯以你为世家弟子的榜样，为什么冷宗主从来都是最器重你，为什么此战他明明出力最多，却说调回就调回，说收权就收权。因为在冷氏一族的宏图霸业中，他——”付雪竹昂首，目无所畏，直直对上冷未泫的眼睛，“只不过是你的垫脚石罢了。”

　　“就算他恨我入骨，谋逆，他还没有那个胆量。他只会……”话到此处，冷未泫终于神色一变，“你想借这次约战杀他？”

　　此次龙云山设伏事关重大，冷非墨并未打算让冷濯将兵，而是决定亲自监军。事前召他回来收回兵权，不过是因为江湖百家结盟已成，双方决战在即，主要兵力必须囤积在龙脊谷。

　　但冷濯未必这么想。他突然赋闲下来，必定心生龌龊，又有制造离月宗惨案得到宗主青眼的范例在先，按他一贯自作主张、贪功冒进的性子，此次恐怕依然按捺不住有所发挥。

　　介时万一冷濯突然领兵出现，在宗主眼中，确实无异于谋逆。如若破坏了大事，宗主尚且肯饶他一命，但温睿廷亦不是吃素的，他怎么可能真的单枪匹马而来？此次约战要死的究竟是谁，并不是那么好说的。

　　冷未泫心中震动。他突然发现笼中雀固然令人愉悦，但如果不小心看错了，养的是一只隼的话，则有被它锋利的喙啄伤的风险。更何况，它已经饿了整整一个冬天。

　　她扮演付雪竹扮了太久，这让他差点忘了，南宫家的人，怎么可能不是猛禽呢？

　　此时此刻，付雪竹眼里渗出深不见底的寒意，声音亦使人如堕冰窖：“冷二公子不堪郁郁久居人下，此次亦想独占头功，你就听凭他去吧。”

　　……
　　三月十八，临近春分。

　　当付雪竹从狱中出来的时候，双目难免被白昼所伤。

　　土地破除冰霜，已经开始变得松软起来。空气似乎都有了一股不同的味道，微寒的风携来山的清芳和水的湿润，叫人双眼恨不得立刻噙满泪水，化去心中的冷酷，然后奔跑起来。

　　付雪竹并不可能显露出这样的失态之举，原因无他，只因她的脚腕上正锁着一副沉重的脚镣。同样，手腕上亦有一副配套的铁铐。

　　牢房的气候和每半个月一次的「圣人散」，让她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可见冷非门并没有让她真的去打败温睿廷的打算，倒是有让她去送死的打算。

　　负责押送她的弟子似乎也嫌她走得太慢，直接叫来一辆马车，载着她一路离开龙脊谷，又一路顺着盘山道驶向龙云山。

　　听名字便知，龙云山离龙脊谷很近，是龙脊谷旁边一座无人的野山。不知这算不算是温睿廷对她的体贴，又或者是对打算在此设伏的冷宗主的体贴。当然也有人将其理解为一种挑衅，毕竟选在别人家门口打架，没准打着打着就打进家里去了。

　　龙云山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它上面的殉情崖却有过一段凄美的传说。说曾有对恋人因不为家中所接受，便私奔到山中成婚隐居。奈何一年后战乱四起，这山上也进了贼人。贼人将妻子掳掠过来，意图占为己有，妻子不从，便在贼人身旁一头撞死。丈夫得知妻子死讯后悲愤交加，当日便从崖上跳了下去，追随而去。

　　又说妻子死后化作崖边一块红石，丈夫死后化作崖下一条清溪，石望清溪来，溪绕红石过，岁岁年年见，永世不相拥，如此云云。

　　付雪竹惋惜的是，这个传说竟然没有给那贼人安排一个结局。若他的后代又生了一窝接着一窝的贼崽子，这天下有情人还要不要活了？若是妻子不死，算不算不够贞洁？若是丈夫不死，算不算不够情义？

　　如若思及这个问题，当是迈入了一处误区，因为贼人不死才是天地难容，至于夫妻二人各自做何选择，全凭他们之间的默契跟情分了，旁人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显然很多人没有这样的觉悟，因为付雪竹察觉到前面那两位驾车的弟子此刻亦在对她低声指指点点。连冷非门的弟子都疑心她叛变了，这简直令她忍不住快要笑出声来。

　　终于，马车停靠在了殉情崖上。付雪竹艰难地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就见弟子驱车调头跑远了。眼下时间尚早，温睿廷还没来，她索性坐在地上休息。

　　她一直没有机会照镜子，所以也不知道她现在的容颜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想必跟美沾不上什么关系。说来好笑，她明明应该是来同温睿廷恩断义绝的，现在却像是个等待与情人见面的小姑娘，分外在意自己在他眼中的样子。冷未泫给她带去过一把梳子，这让她至少维持住了自己的体面。

　　每一秒，她的心都是如此忐忑，如此惶恐，如此易碎。直到梦里的那个少年如天神般持剑从山道朝她走了过来，她才恍然如梦醒，他们还有一场戏要演。

　　这大概就是相见不能相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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