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有女沈令姜

　　马车走了很远，直至看不到城门后，才靠在路边缓缓停下。

　　沈令姜下了马车，早已等候在前方不远处的韩秀林朝她默默地点头，她径直走过去，看见刚从马车夹层内出来的毕方跟苏庭序。

　　自从在苏府地窖发现他们两人后就不曾再去见他们，隔了这么久才见面，苏庭序看到她了眼眶通红。

　　沈令姜伸出手，柔声说：“序儿来。”

　　苏庭序扑上前，紧紧地抱住她的手臂，“令姜姐姐……”

　　“不怕，姐姐在。”她温声安抚，慢慢地牵他下车。

　　苏庭序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松开，韩秀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沈令姜轻轻拍了拍握着自己的小手，抬起头，看向韩秀林，“多谢。”

　　韩秀林听着这声谢倍感羞愧，亏他自诩是苏惊澜最好的兄弟，苏府蒙难，他却从未想过帮忙，连他侄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没脸再见兄弟。

　　沈令姜自然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平心而论，他肯背着父母愿意帮忙把人带出城已是念着情谊，到底是赌对人了，苏克在盛都也不只有酒肉朋友。

　　毕方走到韩秀林面前，躬下身，朝他郑重一拜：“多谢韩公子相助。”

　　韩秀林连忙伸手推却，“不用不用，何需如此！”时候不早，于是劝她们尽快走。

　　“一路当心。”韩秀林后退到一旁目送她们离开，半晌后，叹一口气转身回城。

　　马车上，苏庭序窝在沈令姜身边，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靠在她身上，一动不动。桃夭心疼极了，拿了块他最喜欢的柿子饼，苏庭序沉默摇摇头拒绝，两只手紧紧攥着沈令姜的衣袖不放。

　　沈令姜轻声安抚：“不怕，姐姐在呢，序儿睡会儿吧。”

　　苏庭序一点也不想睡觉，但他还是听话地躺下，小手松开后立马抓着盖在身上的被褥，闭上眼。这般乖巧的模样，看着令人心疼。

　　毕方恭敬地坐在一旁，脸色有些苍白，那晚在地窖发现他们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沈令姜吩咐桃夭把出门前备好的药拿出来，对他说：“时间匆忙，我知道路上奔波会对你的伤势影响，要辛苦你多忍耐。”

　　毕方闻言低头说：“属下伤势已无大碍，姑娘不用顾忌只管前行。”

　　片刻后，马车来到一个茶棚附近停下，这个茶铺子是在城外三十里远的官道下面，进出城的人们经过此处，都会进这个茶铺子里歇歇脚，喝口茶再上路。

　　眼下这个时辰，茶棚外面的摊子已有些人坐着，马车停下后，她们并未立刻出去，红烟几人已经早在路边等着，这会儿发现姑娘的马车便迎上来。

　　头先为了出城方便，沈令姜早早安排她们依次出来，先在外头置办辆更大的马车，她乘小车出城才没有那么瞩目。

　　红烟与银霜二人走近了，说道：“附近都已看过，安全，姑娘放心。”

　　沈令姜点点头，这才对毕方说：“咱们换一辆马车。”

　　毕方二话不说，果断抱起小世子下车，下去后跟着银霜的指引走上另一辆宽敞的马车，随即银霜动作利落地将马车门掩上。

　　“白芷呢？”话刚落，白芷就从茶铺子里头抱了一大袋吃食出来，“路途遥远，姑娘你们再多备些干粮。”

　　桃夭从她手上接过干粮，边说着：“出城时也带了不少，再多些也好，天冷不怕坏。”

　　“冰天雪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怕粮食坏，就怕不够吃，路上若是差不多要吃完，桃夭你记着多去寻吃的，打着几只野味也好。”

　　“天寒地冻的哪有野畜啊。”银霜想到这里还是不放心，连忙对沈令姜说：“姑娘，不如让我也去吧，多个人照顾您。”

　　听到这儿，红烟忍不住跟上说：“我也去，我保护姑娘。”

　　沈令姜心里很是感动，她笑着拒绝：“你们都跟我走太扎眼，不用担心，桃夭一人陪我就够了，你们还有别的去处……”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几分严肃，又带着一丝难过，“你们路上要当心，谨记我说的话。”

　　红烟几人各自对视一眼，都点点头，异口同声：“是。”分别在即，她们很是难过不舍。

　　“沈姑娘？”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沈令姜回头，看见杨帆后，她心头微动，神色收敛了，平淡地问候：“杨公子，你怎么在此处？”

　　杨帆一身风尘仆仆，她打量两眼，疏离地笑了一下，又问：“杨公子一直未曾离开盛都？”

　　杨帆手里也拿着一袋饼，闻言顿了一下，点头承认：“在下暂时还未打算走。”

　　“咏璋姑娘一直在等你回去。”

　　杨帆顿了一下，似有几分难堪，他说：“有朝一日，我功成名就后再回山庄向恩师请罪。”

　　沈令姜神情没什么变化，“有志向是好事，那令姜在此先预祝杨公子你日后心愿得成，前程似锦。”

　　杨帆看着她，说：“师门的仇，在下还未向姑娘道谢。”

　　她瞥了一眼马车，淡淡道：“不必道谢，我做这些不过是各取所需。”说完她不欲再过多纠缠，便告辞走人。

　　杨帆看了看她的两辆马车，不知怎的，下意识上前两步，张口问：“沈姑娘这是要出远门？”

　　“是，去越州。杨公子，后会有期。”沈令姜说完不等他答话，转身就走，桃夭跟着一起上马车。

　　杨帆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过去，银霜跟白芷俩人挪动脚步，身躯自然地站到姑娘身后挡住他的视线，待马车关上车门后，她们几人也不理会他，自行上了另一辆马车，同时驾车走。

　　杨帆抓着烧饼，有些怔怔地看着马车离开。

　　沈令姜坐的这辆由桃夭驾车，车夫仍旧在原来的马车上没有跟过来，银霜与白芷坐在马车内，红烟骑马走在前方。

　　同行一段路途后走到岔道口，红烟带头扭上另一条道，银霜她们的马车随即跟上，而沈令姜她们依旧往前走，两辆马车就此分别。

　　沈令姜透过窗朝后头看了一阵，确认的确没有人跟上来，便放松回头，解开包裹，拿了块还有余温的烧饼递给毕方。

　　毕方双手恭敬地接过，微微低头道谢：“多谢姑娘。”然后看一看紧闭的马车门，他打算出去替换桃夭。

　　沈令姜忽然开口询问：“那火，是谁放的？”

　　她问的是苏府那场大火。

　　整件事情像是有几双推手在背后布局，猜不透，查不出，无端令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冷意。“樊瑶姐……”话一张口，旁边的苏庭序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嘴巴紧闭，脸色惨白，沈令姜打住没有往下说。

　　毕方闭上眼似不敢回想，沉默了一下，回答：“那天有杀手进府灭门。”

　　不是刺杀，而是灭门，她不懂，到底什么人这么狠毒。

　　“侯爷私下在查银氐楼，查到有几个胡商的路引不对，很快那几个人就消失，原以为人出城了，但后来却又在其他地方发现他们的踪迹。”

　　“侯爷追着那些可疑踪迹查过去，就查到花枝街，那条街鱼龙混杂到处私自建造暗屋，查起来相当费事。那天侯爷才回府不久，忽然来了消息，他立刻就带人前去，我那几日一直陪着小世子便没有跟随，后来……”说到这里，毕方埋下头，肩膀抖了一下。

　　后来私火库就爆炸，她明白。

　　毕方双目充血，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怒火与恨意，半晌后才继续说：“我们久等不到侯爷回来，后来府中闯进来一群蒙面人，他们放火杀人，见一个杀一个。”

　　“花枝街出了事，这个时候出现杀手......”苏庭序在一旁，沈令姜不敢多说，她在心里猜测，花枝街爆炸跟苏府的杀手，或许是不同的人在计划。

　　她总觉得这背后有不少推手，是敏阳侯府，还是太子，还是其他人，其他人又会是谁？

　　这一波针对朔北的伤害，对谁最有益，敏阳侯再想夺权排除异己，相信他也不敢如此下手，他们不怕朔北反了？

　　难道有些人，希望朔北反？

　　沈令姜暗吸一口气。

　　马车平缓驶在路上，她挑起帘布，目光先是向上，望见阴沉的天空，要下大雨的样子，转过头，又回望一眼后方的树林子，层层叠叠的幽暗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

　　天空响起一道闷雷，伴随着雷声，树林内似乎擦出兵器出鞘尖锐的声音，四周树木环绕，整个山脚下只有这一辆马车经过。

　　天上这一片沉闷的阴霾自盛都城上方而来蔓延开，临近的几座城池头顶上同样阴沉灰蒙，好像一团灰黑的纱布笼罩覆盖整片大地，一路向北吞噬，直至远处苍穹的边际线，才露出一抹亮色。

　　十一月末的朔北一片雪白，仿佛大地与天空融合在一起，寂静无声。镇北侯府的白帆从月初挂到月末，至今没有撤掉。一个月内，从侯府里抬出去第二抬棺椁，整座府邸如今冷清，萧条。

　　此刻空荡的灵堂内，苏克跪坐在地上，低头面无表情地擦拭手上的钢刀。

　　这把刀是他大哥在他十二岁那年给他锻造的，一直伴随着他，走南闯北四海浪荡，至今未损。擦到刀尖处忽然顿住，他看见刀上破了一个小口，指腹摸上那个口子，一刮，丝毫未伤。

　　冷风灌入，烛台上的火苗被风吹摇曳了两下熄灭掉，生出一抹黑烟，身后响起身穿盔甲走路的沉闷声。

　　夏瑜走进来，见到前方空荡的地面，疲惫苍白的脸上布满痛苦，身后的仲宽跟龙马并未走进，一左一右抱着刀守在门口。

　　苏克慢慢擦拭着刀面，不曾抬头，语气淡漠：“有人告诉过我，不要小瞧女人，我早该留意。”他像是笑了一下。

　　夏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看着他的神情，莫名有些紧张，“三公子？”

　　刀面的锈迹终于擦拭干净，与刚锻造出来的样子差不多，苏克终于满意了些，把刀横在膝上，他抬起头，目光如炬般射向夏瑜，盯着她看了许久。

　　末了，缓缓开口：“我二哥体内有多种毒素，是长时间养的慢性毒药，他身上无伤口，在军中与下属同食，也从来不用任何熏香，唯有家中吃食。”

　　夏瑜被他盯得心慌，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门口把守的二人，扯了一下嘴角，努力笑出来，问：“三公子您这话，莫不是怀疑我？府中的饭菜是我做的，所以你怀疑我？”

　　苏克理了理袖口护腕，低头又去看膝上的刀，一时不答。

　　见他如此，夏瑜有些失了镇静，她两眼渐渐泛红，想要解释：“我……我怎会害二公子？我没有下毒，你若不信……”

　　“翡翠豆腐、白灼虾。”

　　夏瑜顿住，听清他说什么后，怔愣的表情里染上一丝惊慌，她看着苏克。

　　“煲羊肉、南瓜羹。”

　　“清蒸螃蟹、柿子。”

　　……

　　每念一道菜，夏瑜的心头都跟着一颤栗。苏克起身，慢慢朝她逼近。

　　下意识后退，脸上惊慌的神情愈发明显，对上苏克那双森寒的眼神，夏瑜感觉下一刻，他就要掐断自己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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