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杂志确实是2015年5月刊，封面还盖着杂志社的存档章。
　　翻开杂志，目录之后第一篇，就是她那天在律师事务所看到的小说《青城》，和白纸黑字夏方的署名。
　　EMS包装上的邮戳日期是2015年4月21日，比她第一次做的版权登记还早差不多两个月。

　　这怎么可能？岑滢觉得自己如同掉进一个时间错乱不属于她的空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只想得出两种解释：要么这个夏方是个时间穿越者，要么是自己什么时候看过这本杂志却忘了。

　　可她从来不看杂志，《笑忘城》的故事也早在曹会阑组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灵感。

　　岑滢确定无疑，夏方抄了她的剧本，在她版权登记之前发表在杂志上，可这是怎么做到的……她不知道。

　　“审判长、合议庭，我对这本杂志和邮戳的真实性和原告的动机表示怀疑。《笑忘城》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在创作期间我经历了两次大病，还做了一个大手术，呕心沥血才完成了这个剧本。如果真如原告所说，八年前她就已经有了故事创意，为什么偏偏在我版权登记前一个多月才发表出来？是你偷了我的剧本！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但这是事实！夏方，你敢看着我大声说，这个故事是你自己写的吗？”

　　突然而来的所谓“证据”让岑滢有些激动和愤怒，感觉就像被人贩子抢了孩子，却拿不出亲生的证明。

　　对面，夏方低着头，转头看向旁边的金丝眼镜，脸色一片惨白，明显是心虚的。

　　“当年培训班，我记得有个比你多个草字头的姑娘，我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记得她的纯朴，因为我们都曾经是那个班上最不起眼的学员——”

　　夏方咬着唇，看不见眼睛，只见几缕泡面卷发垂下来。

　　“审判长，被告当庭存在威胁行为，且其陈述内容与本案无关联性，肯请法庭制止并予以处理。”夏方的代理律师开始抗议。

　　“被告方继续陈述。”

　　方律师拉了一下岑滢，示意由她来陈述。
　　“审判长、合议庭：我方认为当事人的质疑具有合理性。首先，原告未在举证期限内提交证据，而涉案杂志社的出版物应有电子存档，原告自身亦可能持有备份，其在庭审时才提交证据，此举存疑。其次，原告2015年4月21日投稿的作品刊载于2015年5月刊，根据出版行业惯例，期刊通常需提前15日以上完成下月刊物的组稿、编校及印刷流程。在此行业规范下，原告作为尚无行业影响力的作者，其作品从投稿至完成审核、编校并最终刊发，全流程时间显著短于行业常规周期，该杂志社是否存在违规行为有待核实。最后，《文学家》杂志发行量小，社会认知度低原告选择此类小众刊物主张权利，其动机存疑。”

　　法庭辩论持续逾两小时，法官宣布休庭，合议庭将择期宣判。

　　所有人站起来，岑滢看见夏方代理律师腰间皮带上大大的“H”。走到停车场，问方律师：“你们律师界也攀比奢侈品吗？”

　　“你指那位韦律师？”方律师朝那边瞥了一眼，口气带着一点嘲讽，“律师圈有人说他是披着律师皮的点钞机。我之前还奇怪，他怎么肯接手这么个小案子，现在看来，这个案子不简单。”

　　岑滢终于明白了刚开庭的时候，她感觉到的那种不对。以她了解到的夏方的社会圈子和经济条件，能谈下韦某这位律师费昂贵的代理人，实在不合常理。

　　岑滢想起庞焱之前说过的话，猛然意识到她面对的可能不只夏方一个人。
　　那么背后的人又是谁？
　　从目前的情形看，这场官司，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场针对她的诬告，似乎预谋已久。
　　岑滢在这个圈子呆了那么多年，混到这个年纪，以为见多了各种丑各种恶，这一刻却只有一种涉世仍未深的恐惧。

　　岑滢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首先需要弄清楚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这个剧本明明是我写的，难道法院真会判她胜诉？”

　　方律师表情严肃，“在民事诉讼中，证据是认定事实的关键依据。若我方不能提供更具证明力的证据，尤其是形成时间在先的证据，可能会影响法院对事实的认定，进而影响诉讼请求的支持。”

　　方律师话说得委婉，但岑滢已经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她恍恍惚惚回到家，翻着电脑里上百个与《笑忘城》有关的文档，每一个的诞生、不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正如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这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剧本，可她能用什么来证明自己。
　　出于安全考虑，她写稿的笔记本电脑从来不联网，电脑不可能被人入侵。
　　也因为如此，她没有云端备份的习惯，没有为自己留下有效力的更早的时间证据。

　　但当她在网上搜索“不上网的电脑是否会被盗取信息”，答案竟然不是否定的。也就是说，她的电脑就算不联网，也有可能被人用她不懂的手段入侵过。

　　她心里太乱了，被乱蒙住了大脑，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翻看工作日历，想起当时的一些情况。

　　她原本的习惯一直是先做版权登记再交稿子。大概就是四月中旬的样子，霍山那边催稿子，因为是多年合作，她便先交了第一稿。她还记得是亲自送过去交给的冯部长。当时是打算跟着就去做版权登记，那天回来后就头晕头疼病倒了，接着又是手术，一拖就到了那年6月。
　　细算下来，时间吻合，霍山影视似乎也极有可能有人吃里扒外泄露了剧本。

　　然而这些都只是岑滢的猜测，法官不会听信采纳她无法证明的猜测。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相，能让她好有一个去寻找证据的准确方向。又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她不知道。

　　时间过得从未有过的拮据仓皇，岑滢无法提供有力的证据，一审法院宣判侵权事实成立，判决停止电视剧《笑忘城》的发行传播，公开道歉并经济赔偿五百万元。

　　法庭宣判岑滢没有到场。她最近感觉身体状况非常不好，因为失眠和焦虑经常心慌胸闷，担心自己会因为预见的审判结果晕倒在法庭上，或者失控抬起椅子砸向对方。

　　庞焱还在回来的飞机上，她一个人在家等消息，抱手裹着袍子楼上楼下四处走，感觉哪里都没有足够让她呼吸的氧气，惶惶有一种人生穷途末路站上楼顶天台的绝望。

　　心里的一丝侥幸也终于在方律师通报的电话里死得尸骨无存。
　　这一刻的荒诞和死灰，让岑滢发现，从前那些为情爱纠葛辗转反侧的锥心裂肺，为职场细琐纷争无可奈何的焦头烂额，为交不出稿子熬夜加班的心力交瘁都弱爆了。
　　她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发泄，到底是谁设计了这一切。

　　“你和谁有什么过节吗？”方律师问，似有迂回。

　　她和方律师算不上特别熟悉，可能因为是冷苹介绍的原因，岑滢能感觉到方律师对她这个当事人的信任，哪怕案件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也从没问过她“是否有隐瞒”之类的话。

　　然而这话岑滢听着像话里有话，“没有。”她答。
　　她一向与人为善，除了当年曹会阑组里与何谷、庄晓莼的一点口角摩擦，还有一些同行在背后抠抠索索撒烂药。不管出于嫉妒、竞争还是观念差异，都算不上多大的仇怨，毕竟都得奔忙生计，成年人钱利至上，没有谁有时间和精力来折腾这么大一件事。

　　“我听到一些……传言，”方律师顿了一下，似在斟酌，“这个案子可能......和金旗有点关系……”

　　岑滢仿佛站在铁轨边上，一辆火车拉着长长的鸣笛与她擦身飞驰过去，耳鸣心悸了好一阵。

　　晚上，岑滢像条半死的蚕软绵绵蜷在沙发里，只有大脑还停不下来地想着方律师的话。
　　她和金旗唯一的交集，只有那通电话。手机上已经查不到那条通话记录，因为那件事久得她几乎都忘了。可能有两三年了吧，她只记得那天霍庆给她打电话说要去英国，后面跟着就接到金旗的电话。
　　如果真是金旗......岑滢不寒而栗。
　　如果真就因为她婉拒招揽那么一件事，那么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有人在盯着她了......

　　楼下门终于响了，她跑到楼梯口。庞焱走上来，她立刻扑过去抱住他，张口眼睛先红了。
　　“我都知道了。”庞焱拍着她，脸色不大好，还是对她弯了一下眼。
　　岑滢心里顿时有了一些安定。

　　乔曼跟在后面上来。岑滢看见她，忙松开庞焱。庞焱却没放开，揽着她到客厅坐下。

　　“我打算上诉。”岑滢说出想法，声音轻弱，语气坚定。

　　“如果没有新的证据，上诉的意义不大。”乔曼直言不讳。

　　岑滢明白，但不上诉无异于自认理亏，在外界看来就等同于她承认了抄袭。
　　明知道是无谓的努力，她也不想这样窝窝囊囊地退缩。

　　“还有什么人证或者物证是没想到的？更早的时间，有其他人知道你在写这个剧本吗？”乔曼问。

　　岑滢摇头，更早的时候，她在图书馆——
　　图书馆......岑滢蒙蒙钝钝的大脑突然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的大纲是在图书馆写的，有没有人能给她作证？跟着她想到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有人在图书馆偷了她写的大纲。
　　然而这只是她的又一个猜测，而且可能性不大。因为是公共场所，她的保护意识比任何地方都强。

　　不管要是找证人还是找证据，这又是一个大海捞针。因为，第一，她不认识图书馆里的任何人，现在也不可能找得到当时那些人。就算找得到人，对方也不一定对你有印象，能做证人。第二，时间过去了快三年，那里的监控就算正常运行，也早被覆盖了。

　　“我去作证有用吗？”庞焱问。

　　乔曼和岑滢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空气里有一种莫名让人窒息的撕扯感。

　　乔曼很快恢复正常，劝说：“一旦公开你们的关系，证明效力会很低。”

　　岑滢也阻止：“没用的，对方的证据时间是前年4月份，那段时间，你都没在家呆几天。”

　　话虽这样说，岑滢其实是因为心里认可乔曼的话。还有，如果这件事真是金旗的报复，她不能把庞焱牵扯进来。

　　然而说完，岑滢还是绷不住苦笑了一下：“难道就只能这样……这个剧本是我搭了半条命写出来的……”

　　“刚刚我们在车上分析了一下这整件事，感觉对方是有备而来，经过精心策划的。他们偷了你的剧本，却不用来拍电视剧。等了两年多，只为打一场官司。他们要的似乎不是钱，而是要你身败名裂，连赚钱这等事儿都只能靠边站……你好好想想，和谁结过仇?”乔曼说。

　　岑滢想说关于金旗的猜测，又觉得没有确凿的证据，先不想在乔曼面前提。
　　她两手撑着欲裂的头，喃喃：“我真的想不出来，他们是怎么做的……”

　　乔曼似乎也累了，起身说：“你们再商量一下，最要紧还是找证据，我先回去了。”
　　乔曼走到楼梯口，停了一步，转过头来提醒：“庞焱，你记得抽时间看一下和金旗的那个合同。”

　　岑滢听闻，茫然地抬头，“什么合同？”

　　庞焱似乎还在想刚才讨论的官司的事，心不在焉随口答：
　　“金旗明年要投一部电影，让我去演男一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