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捭阖修道界

　　两天过去。凌虚阁修士指挥着凡人们，暂时搬离了凡界灵脉。现在，这里徒留一片空荡荡的废墟，异常冷清。唯有郦自衡和卢浩成二人在此修阵。
　　卢浩成砸开半面残墙。砖石破碎，墙坍塌、倒下，灰尘弥漫。卢浩成搬走碎石，清理出可以刻阵的干净地面。
　　郦自衡正一枚枚刻下刻印。在他身后，刻印密密麻麻地铺满地面。它们繁杂艰深，世上能看懂它们的人少，读之如读天书的人多。忽地，郦自衡抬起头。
　　此时，远远走来一行人。他们修为从金丹到元婴不等，并非凌虚阁的人，而是身着归藏门内门服制。他们走到郦自衡和卢浩成面前，低阶修士们先躬身行礼。而领头的一名元婴男修，对郦自衡说：“郦道友。打扰了。”
　　郦自衡不置一词。
　　领头男修于是转向卢浩成，说：“卢浩成，你领命修阵，这本来是好事，你却办得不好。归藏门内门的事务，不应该让外人插手。再者，如果是信得过的人，是归藏门的盟友，我也不会苛责你。你——”他语气稍重，“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再对郦自衡说，“郦道友，小辈不懂事，请你见谅。接下来我们会处理，请你把阵图还给我们吧。”
　　“你们来修阵？”
　　男修不答，反问郦自衡：“郦道友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我们的新阵法？”
　　“阵图我看了。它能理顺此处灵气，即便不见效，也不至于有害，可以一试。既然没人敢布阵，那我便代劳了。”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罢。”
　　三年前，时任凌虚阁掌门的郦自衡将两岳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在许多人看来，他已经彻底不可信。归藏门虽然不会像古柯宗那样派人追杀郦自衡，但是猜忌如冰冷银丝，被细密地织进他们的一言一行之中。他们不相信郦自衡的解释。
　　郦自衡说：“阵图是归藏门的阵师绘制的，命令是归藏门之主、太瑛真人亲口下的。你们对此事有异议？怎么在集会上只字不提？是不敢吗？”
　　男修说：“郦道友，你应该明白。问题不在于事，而在于人。我虽然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不能让你拿着我们归藏门的阵图生事。”
　　郦自衡虚心请教：“你们要怎么拦住我呢？”
　　郦自衡扬了扬那沓阵图，扔给他们。归藏门修士们猝不及防地接住。郦自衡说：“想要阵图？拿去好了。两千八百零三个刻印，每一枚，我都记得很清楚。想要打？”
　　郦自衡抬手，灵脉附近的微弱灵气聚集成一个锋芒毕露、强盛到不可思议的法诀。他说：“不妨来试试。”

　　此刻，玲和封铮穿行于山林间。
　　他们并肩而行。玲怀抱香香，猫尾巴从她手臂边垂下，晃来晃去。
　　异动只在刹那间。香香发出尖锐叫声。玲来不及反应，封铮握住她的手腕，强扯开她的手。香香的利爪落在封铮手臂上，他毫发无损。香香挣脱玲的怀抱，迅速跑远了。
　　玲心如擂鼓。那一记抓挠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掐诀寻路，未果。她留在香香身上的印迹竟消失了。终于，玲难得地慌了。不好的预感攫住她的心。
　　手指一热，是封铮牵住她的手。封铮指路，说：“它在那边。能追上，我们走。”
　　他们疾速飞过地面。玲看到熟悉的毛色在草丛中一闪而过，快得吓人，是另一种异样。它攀登，不停止、不迟疑，向着那高山之上奔去。
　　最终，它重重地撞在禁制上。禁制里，汇聚灵气的阵法镌刻于石台之上，繁复浩瀚。是聚灵阵。
　　如果这一切还不足以成为切实的证据，那么接下来的情况更将玲的猜想钉死成现实。香香身上的灵力一重又一重地高涨。它拼命撞击禁制，灵气翻卷间，它体型增长，灵力几乎越过元婴期的隘口。玲走近它、呼唤它，而它回以龇牙和一记撕咬。封铮挡开了它。
　　玲眼睛里浮现出恐惧。
　　她的灵猫异变了。从前凡兽异变，现在灵兽也无法幸免，接下来是谁？会轮到凡人和修士吗？
　　灵猫失去神智，力量却逐步高涨。如果不被杀死，它就会变成疯狂而强大的危险源，在一扑、一咬间毁灭别的生命。如此现实赤裸裸地呈现于玲的面前，她没有别的办法，亦没有别的选择。
　　恰如几十年前，她跪在殿内，别无选择地结束一条弱小生灵的性命。彼时皇权重压她的脊梁，她如何不情愿、如何在乎它，在至高的权柄看来，都全然不重要。而今她已习得如何操纵和借势，她筑基、结丹，但世上终有她做不到的事情，有她无力挽救的性命。
　　玲抬手，指尖颤栗。她的指尖掐作法诀。这样的法诀她很少用，也仅见郦自衡示范过一次。法诀致命、强力，对于敌人来说，是无法挽回但痛苦较少的快速死法。
　　一只手蒙住她的眼睛。
　　“我来。”封铮说。
　　于是她收起法术。她闭上眼睛，抓紧封铮的手臂。四周安静，未有任何打斗声，只是兽鸣消失了。这份安静大概是封铮有意为之。封铮还是捂着她的眼睛，半揽着她转身往回走。他们走过一小段，玲踉跄着险些跌倒，封铮扶住她，也松开了阻隔她视线的手。
　　四目相对。玲说：“封铮，我没办法救它。”
　　封铮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汗湿，刚碰到他的手，就无意识地抓紧了。她吸气，静默良久，又说：“封铮，我之前得知，郦自衡快要死了。”
　　封铮问：“你想救他吗？”
　　“我做不到。没有办法。”
　　泪水终于溢出玲的眼眶。她或许早就想要哭，却在郦自衡面前忍耐了，因为她知道郦自衡绝不愿意被任何人同情。现在，积蓄在她心底的眼泪倾泻而出，为突如其来的死别而流。
　　封铮拥住她。他感受到玲紧靠着他，肩膀颤抖。他一下下地抚她的发顶。不知过了多久。风拂过，流云来了又去，而封铮始终默默安抚着。怀里的人渐渐不再颤抖，他的心因此也得到安宁。或许真正亲密的人会共用同一颗心，她的泪水使它皱缩了一角，而封铮认真修补着，重新填满它。
　　灵气颤动。微小的异常吸引了封铮的注意。就像感知敌袭那样，他感知到危险的迫近。他对玲说：“小心。”
　　话音未落，灵气突然激荡，形成数不清的乱流。祂的力量是无形的，不会击破或掀翻任何东西；却也是绝对的，无论天上地下，凡是灵气所到之处，其走势、流向，悉皆由祂定夺。
　　封铮是出窍修士，他几乎本能地读懂天地大道的新规则。灵力在他的灵脉中重新流转，连一瞬间的滞涩都没有。而玲的丹田处涌来强烈的不适，她额上冒出冷汗。天地无情，祂变化，不为了造福或毁灭谁，而仅仅是“变化了”。而万物唯有适者生存，谁不能适应祂，就会付出高昂的代价。
　　玲明白了。言语描述远不如亲身经历来得深刻，而她已经亲自体味过，那些凡兽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发狂失控。玲的嘴唇发白颤抖。封铮紧张地俯身，他抓住她的肩膀，察看情况。
　　玲轻抚他的手：“我没事。别担心。”她扛过去了。
　　震动与嘶吼接踵而至，又是一场兽潮降临了。封铮收紧手臂，揽近玲。长戟方无随他意念而动，瞬间刺穿了所有冲向他们的妖兽。
　　异变一次次地重复到来，甚至，越来越严重。玲蹙眉。可是，究竟为什么？是巧合？是天意？又或者至今为止的一切，都仅仅是无比庞大的灾厄的渺小一环？忽然地，玲意识到什么。她在玄机塔中窥见的未来。预言逐渐与现实重合，其指向已经无比明了。人心惶惶，滋生出责难与怨恨。它们汇聚成巨大的力量，大到足以动摇秩序的根本。

　　郦自衡与归藏门修士们对峙着。地面忽然震动。
　　凡界灵脉周围的微弱灵气亦震动，愈演愈烈。郦自衡指尖的法诀开始闪烁，不由他控制。
　　剧痛一瞬间袭击了在场所有人。修为最低的卢浩成首先支撑不住，他跪倒在地上，冷汗涔涔。修士们用自己的躯体体味着这场灾变。扭曲。异样。一切就发生在他们眼前。他们亲眼看到了：灵脉轻颤，偏移了分毫。
　　灵气逸散于天地之间，又汇聚于灵脉之中。修士引气入体成灵力，经由种种媒介使用它们，而它们流经灵脉如过客，从不因此减损。就这样，千百年来，灵气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如今，循环中关键的一环轻轻地变化了。
　　仅仅毫厘之差，就是巨大灾厄的起源。
　　地面的震动越发强烈，沉重落地声越发近。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兽潮。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发疯的牲畜冲向他们，奔向他们的背后的、灵气丰沛的仙土。卢浩成拔剑，砍掉几颗兽首。他转身，一道影子几乎撞上剑刃——
　　是一名凡人。他双目圆睁，疯狂地往前冲去，无视挡在路上的卢浩成。卢浩成迟疑了一瞬，竟被他撞得踉跄。卢浩成震惊不已，他几乎不敢、不愿意相信，他抓住这活生生的证据，将他按在地上。
　　凡人还在拼命挣扎，但抵不过筑基修士的力气。卢浩成冲郦自衡、还有那几个归藏门修士喊：“这是怎么回事？”
　　归藏门修士们亦惊惧，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回答。郦自衡表情冷静，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异变会进一步恶化。郦自衡说：“不知道。但是，有个人或许知道。”
　　卢浩成问：“谁？”
　　郦自衡远眺东岳，掏出一卷玉简。一名归藏门男修眼尖，认出玉简上的徽记。他质疑道：“这是归藏门坛场里、岁纪阁中的藏本，它为什么在你手里？”
　　郦自衡没有回答他们。他掐指作神行诀，周围的灵气瞬间被抽走。他头也不回地冲向两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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