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篝火将五彩斑斓的帐篷和旗帜照亮，动感的音乐响起，服饰华丽表情夸张的小丑和兴奋的孩童互动着，勉强维持起现场的秩序。
　　郁羲和裴明修混迹在人群里，在巨大的帐篷里找了个边缘位置坐下。
　　没有等待多久，轰鸣的音响设备突然关闭，新响起的音乐仿佛直击人类的心灵，整个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没有复杂的和声或节奏，只是简单的旋律线，却如同晨雾中的轻纱，朦胧而神秘。
　　郁羲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他甚至分辨不出这是哪种乐器演奏出来的。清澈透明，超脱尘世，漂浮于云端之上。
　　不仅仅是云端之上，还要再远。倘若宇宙中能传递声音，那么这段旋律便是从遥远的星球而来。
　　舞台一侧的黑幕突然掉落，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乐队闪亮登场。
　　海边长大的小孩们说得一点都没错。乐队的所有成员都像是气球艺术家捏出来的作品。肿胀到爬满裂纹的脸颊，挤在一起的五官深陷其中，仿佛一块用料实在的披萨被人暴力打了一拳，除了还残留着油花的圆盘，所有的东西都被堆压在正中间。
　　小号、竖笛、萨克斯等铜管和木管乐器被塞进又小又圆的嘴里，香肠一般圆滚滚的手指笨拙地按在按键上。
　　被乐器遮挡的粗短脖子和庞大的身躯融合在一起，手臂仿佛两根粗壮的树干，上臂与胸部紧密相连，只有小臂能勉强发力，将乐器抱在怀里。
　　所有的演奏者都穿着统一的白色罩衫，像是一群捧着大肚子笑呵呵的不倒翁。
　　“伊藤润二？”裴明修的声音里包含着不可置信。
　　“什么？”郁羲捂住一边的耳朵，贴近他。
　　“这很像日本漫画家伊藤润二笔下的场景。”裴明修解释，“柑橘马戏团，也在那部漫画里出现过。”
　　“那个漫画讲了什么？”郁羲问道。
　　“海里的鱼长出了四条腿，上岸之后攻击人类。”裴明修说道，“受伤的人体内会不间断地产生出瓦斯气体，躯体会快速膨胀，同时嘴部和□□会释放一部分气体。”
　　郁羲想象了一下这个变态的场景，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
　　“漫画里，也提到了柑橘马戏团，团长操控着这些被污染的人类，他发现那些瓦斯气体有自己的智慧，能够演奏出美妙的音乐。”裴明修死死盯着舞台，“上面这些人和漫画里的人，如出一辙。”
　　郁羲艰难地接受着这个天马行空的幻想出现在眼前的冲击力，只觉得刚刚还觉得动听的音乐瞬间就充满了未知的恶臭味和恐惧感。
　　“如果这个副本就是仿照那部漫画而设计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会看见，一群长了四条腿的鱼类。”裴明修将冰冷的手攥住，“郁羲，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检验这几天观影效果的时间到了。”郁羲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可惜的是，两个人都说错了。
　　裴明修没有见到四条腿的鱼类，郁羲也低估了电视屏幕和现场观看的巨大差异。
　　长着七条腿一只眼睛的恶犬狂吠着跃过火圈，共用□□的连体青蛙趴在小丑的白手套上用惨白的眼珠近距离凝视着观众，脊背上长出长耳畸形唇部暴露着巨大牙龈的马匹流着涎水绕场烘托气氛。
　　更不用说触手像是裂纹一样密密麻麻覆盖着玻璃水箱的章鱼，胶状的身躯仿佛龟裂的土地，鱼鳞状的质感在水里轻轻摇曳，像是蹒跚学步的怪物。
　　行为怪异的连体人和不足一米的侏儒在这些生物的衬托下似乎都引不起人群的侧目。
　　表演很快来到了高潮，那是人类的特征与其他生物的结合，是比导演文森佐·纳塔利塑造出的Dren更加漂亮而诡异的怪物。
　　对人类来说，人畜嵌合体会带来本能的恐惧，但刻意训练出来的喜剧效果却将这种恐惧压到了最低，让哄堂大笑的群众沉迷于那些有着人类特征却缺少人类智慧的愚蠢生物的诙谐表演之中。
　　走不稳的四肢，胡乱转动的眼球，夹不起毛线球的钳子手，不协调的肤色翅膀，垂到胸口的卷曲舌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呼唤与掌声。
　　这些掌声是给谁的？是给正常的生物还是不正常的生物？是给一饱眼福的观众，还是默默付出的马戏团团长？
　　裴明修将人揽在怀里，穿过站满人的窄小过道，与喧嚣的表演一帐之隔。
　　“我没事。”郁羲看着他，脸色有点苍白，“我们现在能混进后台吗？”
　　裴明修点点头，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小丑。郁羲收到提示，揉了揉脸，让冷冰冰的两颊迅速回血，然后朝那两个工作人员走去。
　　演员速成班的优秀学员在一个多月的实战中，已经能够做到谎话张嘴就来，表情一如往常。
　　但是看到裴明修将两人敲晕之后，郁羲心里仍是一惊。他很快反正过来这种情感的来源，那是眼前这个人曾经以那种惊天动地的方式死在他面前时，自己潜意识里留下的恐惧。
　　裴明修真的可以不受副本的反噬吗？如果他不是例外呢？如果副本已经修正了这个bug呢？郁羲想起了向风吟，裴明修口中的拓荒组副组长，以身试险，找到了牺牲一人保全其他人的万能型通关方法。
　　可是却没有人愿意为了他使用这种方法。他在现实里苦苦挣扎了半年，最后悄无声息地埋葬在某一个副本里。
　　郁羲盯着裴明修忙碌的背影，眼神复杂。如果他们真的到了那一步，裴明修会用那种方法吗？反过来，自己会为了他……
　　“郁羲。”
　　熟悉的气息落在唇边。
　　“我下手不重，就算有反噬也不会很严重。”裴明修微微弯腰，表情柔和，手指摩挲着郁羲的脸颊，“而且全球那么多人，副本应该也不会发现的，对吧？”
　　郁羲愣愣地看着他，几秒钟以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摇曳不定的火焰被固定在木头上，随着空气的流动和燃料的燃烧而不断变化形状。
　　再精彩的表演也会结束，热闹也终究会散去。
　　郁羲和裴明修没有混入后台，而是直接顶替了两位小丑的工作，在曲终人散之后跟着其他马戏团人员一起回到阴森的古堡。
　　古堡的地下室弥漫着难闻的臭味，不仅尖锐刺鼻，而且沉闷持久。
　　手心被身边人划拉了几下，郁羲辨认出是“尸”字，意识到这个他难以形容的臭味就是传说中的腐尸味道，于是呕吐的欲望愈加明显。他只能使劲地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保持短暂的清醒。
　　没有理智的异形都被依次锁进牢固的铁笼里，透过栏杆缝隙，郁羲能看见里面放着暗红色的大碗，有的甚至能看见搭在碗沿上的圆柱形物品。
　　那是已经变成青灰色的人类手指。
　　两个人跟随着大部队走了一段，瞅准时机躲进了阴暗的角落。
　　细密的吻从额头一直到颈间，每一次落下时似乎都伴随着低声的安抚。
　　“别怕，羲和。”
　　两只手环住宽阔的胸膛。
　　“我不怕。”
　　整齐的脚步声很快离开，地下室也陷入一片沉寂。
　　但这片沉寂没过多久又被打破，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听不真切的低声交流。
　　“明天是正式表演……今晚是最后……”
　　“到底哪个是生……”
　　“……赌一把……”
　　郁羲抬头和裴明修对视一眼，“我听见了望舒的声音。”
　　两个人毫不犹豫地从阴影里出来，与疾走的几个人差点撞上。
　　两边都差点发出尖叫声，但都反应迅速地捂住了嘴。
　　“郁舒？”郁羲试探性地对着一个脸上长满痘的大胖子说话。
　　大胖子飞快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看向旁边的几个人，“你们也看见了吧？不是我的幻觉吧？”
　　一个光头大胖子环顾四周，将所有人推到阴影处。
　　“什么情况？这个副本里还有其他幸存者？”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个小丑，“你们什么人？怎么会是马戏团那些人的装扮？”
　　“我们刚进这个副本。”郁羲将头上的帽子摘掉，用手指搓掉脸上的粉末，“我们用了道具，进来找郁舒的。”
　　“田琛那个狗东西居然让你进来找我？”郁舒plus磨了磨牙，“他居然真的收了那个破道具。”
　　“这个副本你们有头绪了吗？”郁羲问道。
　　“有，但是差一点。”郁舒探出头左右观察了一番，“先去下面，那边比较安全。”
　　一群人沿着古老的道路一路狂奔，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又下了一层，才有人从怀里掏出一颗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珠子。
　　“这个马戏团的缪特团长已经排练好了新节目，明天一早就要去给国王表演。”郁舒语速飞快，“他和国王都是变态，都喜欢收集研究变异的生物。国王看了马戏团的演出以后，就将自己珍藏的四脚鲨鱼送给了团长。然后团长将其充分发扬光大，推出了四脚鱼类的新节目，叫《共体》。”
　　“太尼玛恶心了。”光头忍不住开口，“我们本来是好好的囚犯，被国王送给了团长，说希望将我们训练成马戏团乐队的样子。”
　　“大部分囚犯都被残忍杀害喂给了那些变异的生物，只有少部分活了下来，每天被四脚鲨鱼追着啃一口。”另一个齐肩发的大胖子说道，“将近二十个幸存者就活下来十个。”
　　“不过幸好我们已经把通关的概率扩大到了二选一。”郁舒看见郁羲满脸担忧的样子，“我的能力和运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一选就中。”
　　“通关方法就在这里吗？”郁羲眯起眼睛，只能看见珠光之外的一片黑暗。
　　“这里有十扇门，九死一生。”郁舒带着所有人站到一扇门口，“不过我们已经根据人鱼提供的线索排除了八扇门，现在就剩下两扇。”
　　“人鱼提供的线索？”裴明修突然开口，“人鱼在这个副本里是什么身份？”
　　“真是大哥啊。”郁舒松了口气，“我就说怎么会让你独自进来。”
　　“刚刚地下室的尸臭味你们都闻到了吧？”光头说道，“焚烧人鱼产生的香气可以掩盖尸臭味，所以团长才要求国王大肆捕捉人鱼，这才能让他的新节目趋近于完美。”
　　“焚烧？”郁羲有点紧张，“是先杀了再……”
　　“活烧。”郁舒没有注意到郁羲的紧张，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听团长那个变态的意思，就是人鱼活烧时会发出凄惨的尖叫，乐队受到刺激会自觉地与之配合，演奏就会变得更加完美。”
　　郁羲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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