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狐狸精

　　（1）

　　胡照英想要替彭家宝张罗一门婚事，被黄朝云劝阻。彭家宝本人则一心读书求仕，关心国事。胡照英和黄朝云出去云游，隔一段儿就回来说说时事。
　　代宗李豫即位，宝应二年春天，历时七年又两个月的安史之乱结束。
　　四处欢欣鼓舞，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彭徐两家也做了一桌好饭菜要庆祝一下，徐安一个人默默的走到篱下，望着群山，眼泛泪光。

　　徐富丽走到他身边，按着他的肩膀，说：“天下大安，你也大安吧。”
　　徐安说：“没有我，也天下太平了。”
　　胡照英说：“大势所趋，不是哪个人能决定的。”
　　黄朝云说：“褪尽繁华，返朴归真。徐安，好好生活吧。”

　　彭家宝仍是一心求仕，胡照英劝他说：“大唐已经衰落了，战乱不断。我知道你有心报国，可你要是当了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卷进争斗的漩涡，身首异处了。”

　　黄朝云说：“唐朝有几个郭子仪？没人能挽救大唐的颓势，按下葫芦浮起瓢。你不如在这山村中，安享岁月。看看徐安，你不是存心要赴死吧？为国为民，死的轰轰烈烈，名声好听。”

　　彭家宝沉默不语，两年后，彭家宝中了进士，被派往河北道怀州河内郡任一县令。
　　还是比较安稳的地区，胡照英和黄朝云要送他上任，他不同意，非要自己去，也不叫人送。
　　胡照英和黄朝云想想在此世时日无多，他未来的路还要他自己走，也就没去。

　　临行，胡照英看了看彭家宝的灵魂：不错，齐刷刷的一半儿。
　　胡照英悲喜交集，与彭家宝洒泪而别。

　　（2）

　　望着彭家宝的背影，胡照英对黄朝云说：“第七世，齐刷刷的一半儿，后面还有三世，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底。可惜，不能到此为止，就在这最圆满的时刻回到真津。”

　　黄朝云说：“其实我的理解：阿大先生说的只是一种极致，未必那么完全齐刷刷像刀切的一半。差一点儿反而会留下进步的空间。爱是一种特别的情绪，它是波动的，有很多的偶然。”

　　胡照英说：“千古不变的爱，你相信吗？”

　　黄朝云说：“不相信。那不过是人的一种空想。一切都有始终，人在其中完全不能脱离，有动就有变，一切都没有千古，这是普遍的性质决定的。爱只不过是人攀缘的一种借口，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咱们生存的世界，就是因为各种攀缘才结合在一起。没有这个人，还有那个人，所以爱能发生在这个人身上，也能发生在那个人身上，完全看情境。”

　　胡照英不可思议的看着黄朝云，说：“那你因何有这趟旅程？”

　　黄朝云说：“因我的生理决定：这样的追逐，可以令我心安宁。况且，花点子时间，可以有一个让人舒服的伴侣，即便时日无多，也生来有一种特别的开心时刻，还是值得体验的。人来一世总要图点儿什么，即使一点儿，得来也不容易。”

　　胡照英说：“你开始的时候也不是这么想的吧？”

　　（3）

　　黄朝云说：“一开始？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就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我不愿意让别人来决定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这个不错，但是我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看好的那个人身上，以为跟着他就对了，这个就错了。”

　　胡照英说：“那不就是夫倡妇随吗？有什么不对？”

　　黄朝云说：“要得夫妇姻缘，未思进，先思退。退，怎么退？怎么才能毫发无伤？就是自己要有完整独立的人格存世，永远不要利用别人填补你的生命，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自己个人的，各自饱满。容不下别人，强拉硬拽，只能自取灭亡。”

　　胡照英说：“那就不要爱人了呗？”

　　黄朝云笑笑，说：“生理需要，人，生而如此，一切皆如此。攀缘。活着就要不停的扯上点儿什么，救命稻草一样，为了不可逆的必然流逝的生命。”

　　胡照英长出了一口气，说：“你这样子还能回家乡吗？”

　　黄朝云说：“不回就不回，朝闻道，夕死可矣。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胡照英说：“其实咱们现在的想法有相通之处。我一开始觉得爱情就是我生来的意义，为他而生。
　　现在觉得：我是为我自己而生。
　　为别人都是瞎扯，根本的还是为自己，为自己的心，像你说的，安宁。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4）

　　黄朝云说：“果然苏轼是千古聪明，此词道你我正好。说一千道一万，找个可心伴侣是安心，可是如果万一没有也得想法子自己安心。没人做你的支撑，你的支撑只有你自己。倘若不明了这一点，就没有完备的能力爱人或者被爱。”

　　胡照英说：“费那么大力气，找的不是别人，爱什么的，而是真正的自己。”

　　夜深人静，半弯月上时，黄朝云说：“我今夜心里莫名感动，不知道为什么有所触动，你陪我到外面走走。”

　　两个人走到一道溪边，却见阿大先生站在那里，翻着眼白，似有琢磨。
　　胡照英上去扯着他的胡子，说：“阿大先生，把你的注意事项再说一遍。”

　　阿大先生说：“好话不说二回：你记住的就是你命中所有，你没记住的就是你命中所无。”

　　胡照英使劲儿的扯着他的胡子，阿大先生一边往回拽，一边说：“别闹，我是来找黄朝云的。”

　　胡照英松了手，阿大先生咳了一声，对胡照英正色道：“姑娘，不管我说了什么，或者没说什么，你的前途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是不会负任何责任的。别拿我太当回事，年纪和外貌说明不了什么，并没有让我更可靠。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可靠的事。我自己也觉得我很没谱儿，但是我不是故意的。”

　　他用一种本不该有、事不关己的无赖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胡照英。
　　胡照英心里一凉，看着他走向黄朝云，不禁怀疑他的善良。

　　（5）

　　阿大先生走到黄朝云面前，点了三支香，插在地面的小土堆上，以手摩黄朝云的额头。
　　只见黄朝云全身笼在一团柔和的月白光中，化成一只羚羊，趴卧在地上，闭上了眼睛，好象是睡过去了。
　　胡照英也不自觉的化为了狐狸身。

　　阿大先生退后，坐在一块石上，拿出一本儿蓝皮书，一页一页的翻看。胡子拖在地上，胡照英过去故意踩在脚下碾。
　　阿大先生抬头看了看胡照英，胡照英踩的更狠了，然后在上面蹦了起来。

　　阿大先生摆出一副无辜模样，说：“噢，好姑娘，你得罪了我，不怕回不去真津吗？”
　　胡照英说：“反正你也决定不了什么。”
　　阿大先生笑道：“也不一定。”
　　胡照英站到一边，捧起他的胡子吹了吹，抖了抖，说：“我给你干洗了。”

　　阿大先生说：“那我就既往不咎了。等你要回真津的时候，也会有人给你送行的，跟你有这个缘分，送别。”

　　胡照英说：“我提前从彭家宝那里看到了他灵魂的一半儿，以后三世会怎么样？”
　　阿大先生说：“就像是篝火，此时圆满，还得添柴，不添就缺了。”
　　胡照英说：“如果第十世缺了怎么办？”

　　（6）

　　阿大先生说：“缺，得看缺多少，如你，就不能缺的太多。
　　十分之二强，估计就回不去了。
　　你要有能耐，让另一个人百分百爱你，也行，百分八九十，也将就。
　　还得看现在真津顶替你的那个狐狸，人家是什么态度。

　　另外，你自己的德行、觉悟也占分，所以，这都是不一定的事。
　　我说了不算，只是例来的大概。
　　你归途中，经过桂花水路，如果上了树，化了霜，那就是应该化霜，如果撑过去了，就是可以回乡了。”

　　胡照英说：“我是不是得找个备胎？”

　　阿大先生一撇嘴，说：“有便有，无便无，如果刻意去找，那很可能鸡飞蛋打。不过，也不一定，也许你的魅力神鬼莫测呢？”

　　胡照英说：“我还以为如果第十世，必须看到所爱之人的灵魂齐刷刷像刀切的一半儿呢，如你当初所言。”

　　阿大先生说：“我总得说的邪乎一点儿，好激励你全力以赴吧。注意事项里，我说的非常清楚了，还有其他很多。
　　因当时你的脑袋里都是爱情泡沫，七窍雍塞……当然，这也是你的天性，你也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不愿意再给你讲一遍，如果没有当时接引你们的情境，我脑子里也没有那般切实，都是针对你们不同的个人，当时自动生成的，都不一样，对每个人都只能说一遍。
　　自从有我们这个行当，就如此了，也不知道是谁，是什么时候就有的。
　　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来历和去处，听自然而来，听自然而去。”

　　（7）

　　胡照英顿感虚无，叹一口气，说：“如不系之舟。”

　　阿大先生说：“也别灰心。有诗：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一切自有因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胡照英刚要说话，阿大先生止住，三支香已经点完了。
　　黄朝云醒过来，站起身。眨眨大眼，还往下落泪。
　　阿大先生说：“十世，都回忆起来了？知道你的去向吗？”

　　黄朝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幸运：能连着两世都是夫妻，所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阿大先生说：“有啊。黄朝云，你可以回故乡平津去了。顶替你在平津的羚羊觉得人间是逼仄行，它受够了。点香向我诉苦，因它愿力极强，揍了效。而且你的旅程已经圆满结束，回去吧，会如你所愿，有美满姻缘的。”

　　胡照英说：“你不是说你不能确定吗？”

　　阿大先生说：“嗯哼，我是推测，说的满一点而已，我推测十有七八，或者六七总有……当然，主要是我的祝愿。我柔软的小心脏，期望你们都能如愿。朝云如果回不去，那顶替她栖于她故乡那只羚羊不久就会耗尽心血，身魂俱泯。除非，当然，没什么可能……”

　　胡照英说：“两相理想的情况，就是朝云能回去了？”
　　阿大先生点点头。

　　（8）

　　黄朝云走到胡照英身边，两个人交颈摩擦，以示惜别。
　　胡照英说：“这一世还差年余呢，怎么？现在就走吗？”

　　两个眼巴巴的看着阿大先生，阿大先生说：“等她回到故乡恰是足年足月，等你送别她后，也就到了你这一世回画眉洞的时间。”拿袍袖一卷，抛出一段桂花木，落到水上，化为小船。

　　阿大先生和黄朝云上了船，胡照英愣愣的在水边，以为就到这儿了。
　　阿大先生却招呼她上船，说：“还有用你处，上船再送一段。”

　　胡照英连忙蹦到船上，阿大先生说：“朝云啊，该你划船，以示自度之意。”
　　划呀划，待月上中天的时候，船拐过一座山峰，四周忽然一片光明。
　　胡照英不由自主的扒到船头：这就是来时那片桂花水路了。

　　还是那么梦幻：两边都是参天的桂花树，发着月光一样的光芒，树头搭成了一个广大的拱形，照得水面通明。时有桂花飘落在水面上，静静流去。

　　黄朝云却靠了岸，阿大先生招呼胡照英下了船，黄朝云捂着嘴咳了一声，吐出了一棵光芒的桂花种子，交给胡照英。又把脖子上的金项圈戴在胡照英脖子上，招了招手，自己一个人划船直进桂花水路去了。

　　（9）

　　阿大先生说：“挨着桂花水路最后一棵树种下桂花种子吧，点上三柱香，如果长出来接上那边的桂花水路，那她就是回乡了；

　　如果变为无名的寻常小灌木，牵缠在这边的杂木林，寻常暗淡的倚在水边，那朝云啊，就是身化飞霜了。
　　你在这里，卧在埋种子的地方守护，用你的体温煨着，不要被那些东西刨出来吃掉。”用手一指暗处。

　　胡照英这才注意到，暗里杂木林稍远处有无数各种颜色的眼睛，一眨一眨，放着光，向这边踅摸。
　　胡照英问：“吃了这个种子有什么好处？”

　　阿大先生说：“可以增加五百年道行，变化人身。不过，黄朝云和她的那只羚羊就要双双泯灭，没有归路了。无论发生什么，你只要趴在种子地上如如不动，它们就拿你没办法。”

　　胡照英满怀对黄朝云回乡的祝福，播下了桂花种子。阿大先生给了三柱香，好大的香，像三条牛腿一样，胡照英恭敬的插在土里。
　　抬头刚要跟阿大先生说话，回转身时，阿大先生却已不见。

　　胡照英一个卧在种子地上，看着香，且要烧会子哩。一边暗，一边亮，胡照英望着亮的那边，迷离着眼睛，看的痴了。
　　稀奇古怪的各种活物聚集上来，哭着、笑着、嚎叫着，发出千奇百怪的声音，做势要吃了胡照英，各种骚扰。

　　胡照英如呆似傻，拿出看恐怖电影的淡定，始终不动地方。

　　（10）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肚子被捅起来，胡照英翻身滚到一边，身下土地翻腾，一阵扑喇喇的声音，一棵粗壮的幼苗冲出地面，长根、长茎、长叶、变色，开枝散叶，哧啦啦的转眼成了又粗又壮的桂花树直接桂花水路，光芒等身。

　　胡照英伸长了脖子仰望，心内欢喜，禁不住拍手称快，感动的全身麻酥酥的，闭目祝祷：但愿自己也有今日。

　　睁眼时，却见了自己的画眉洞现前，胡照英笑了笑，已是倦意袭来。
　　步入洞中，上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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