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

　　张授中走后，二人回到院子里各忙各事，赵懿安在院子里练剑。

　　杨统领出征在即，没有时间亲自教赵懿安剑术，是以派人送了几本书册过来，安排好了她未来三个月的训练，赵懿安自是不敢耽搁，每日里只有多练的，没有偷懒的。

　　她在院子里练剑，申时酉就将公文都搬出来，坐在抄手游廊的花荫下翻阅公文，一抬眼就能看到廊下练剑的人。

　　他如今在廷尉所就职，廷尉所专司刑狱审判，申时酉如今的职务就是通览地方呈递上来的各大案件，审慎判断是否满足结案标准，其中是否有疑点及证据不足等。

　　廷尉所的职务繁冗而深刻，动辄涉及几十性命，而如今又正是人手不足之际，每日出现在申时酉案前的公文便越发多了，以至他每日除了陪着赵懿安便是在翻阅公文，甚至有时夜半等赵懿安睡下，他还要爬起来继续秉烛批阅。

　　然而现在，申时酉坐下花荫下翻阅着手中公文，心思却难以集中在文字间。
　　殿下今日找授中兄来做什么？

　　崤关，是了，只能是为了崤关之事。
　　只是，是崤关的什么事呢？

　　他垂下眸子，指尖摩挲着公文上的字迹，对于廷尉所的公务，他上手起来并不容易，申时酉并非天资卓绝之人，不过是比他人勤勉一些，只是世上还有一些事情并非勤勉就能弥补。

　　就比如今日，他许多苦思冥想而不得解的问题，授中兄几句点播就令他恍然大悟，一并连批阅手中公文的速度都大大提升，如此天悬地隔的差距，怎能不令人深感落寞。

　　他不知思忖了多久，等到回过神来，就看到一个人影投下来，挡住了一片日光。

　　赵懿安将木剑横放在桌上，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好像有心事？”

　　她凑近凝视着他，“是不是在疑惑我今日宴请张授中的事情？”

　　申时酉眨了眨眼，眼底有连日秉烛带来的一点乌青，迎着她的视线缓缓点头，“殿下想要做什么？可否告诉我？时酉资质愚钝，看不清殿下的心思。”

　　“你看不清？”赵懿安有些疑惑般偏头，“似乎不是这样的呢。”

　　她笃定般笑道：“你看得清，你只是不敢说，我想去崤关，你不是看出来了吗？”

　　是的，申时酉看出来了，只是不敢妄加揣测，他只是觉得，与他结为婚姻既不能给她增加助力也就罢了，他不想再平生事端，给她添堵。
　　虽说甘蔗没有两头甜，但也不能一头都不占吧。

　　“我不明白殿下为何执意要去崤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千金贵体，又何必以身犯险呢？”
　　申时酉皱着眉，手指紧捏手中书卷，坐在游廊边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赵懿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对晋国了解多少？”

　　申时酉明白了她的意思，忽而笑道：“殿下是指哪方面？是仕途经济，赋税兵役还是中央地方？”

　　赵懿安笑了笑，“都不是，这些都是我们自小就知道的东西，那些士人大家都已写尽。我父王的案桌上并不乏针砭时弊的好文章，可我总觉得不够，纸上写的就是真的吗？父王的桌案上，那些侃侃而谈的大论，那些一统天下的筹划，那些步步为营的谏书，总是让人叹为观止，一代尚未完，几代以成文，虽说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但不管是书这万世还是一世的人，都将世人视作棋子，不闻无定河边骨，亦不闻新鬼烦怨旧鬼哭。这也就罢了，偏生世人又信鬼神之说，信有那转世轮回冤情孽债，可若这些都是真的，那建立在千万鬼魂之上的家国，真的能千世乃至万世而长存吗？”

　　赵懿安敛了神色，望着外头怡然景色，“你不觉得，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国家吗？”

　　都是纸上得来，都是道听途说，都是旁人描绘。

　　“我想，我有些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申时酉抚平手中书页，“殿下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不论何事，我都会一直陪在殿下身侧。”

　　赵懿安捏了捏他的手，笑得温和。

　　*
　　很快就到了大军出发的日子，赵懿安早早做好一切安排，将赵悟安和赵惜安接到公主府来住，让云想管理公主府一切事务，这才放心跟在张授中身侧做一个侍从，随着大军出发了。

　　行军之路颇有些艰辛，张授中像是完全将她当作了一个侍从，没有半点偏颇，他自己或坐车或骑马，而不管他如何，赵懿安都始终只能作为一个侍从迈着步子随侍左右。

　　不过短短一月，脚上都磨出了不少水泡，鞋也磨破了几双，而她一声不吭，面部表情地一路跟随着。

　　一个月后，崤关终于到了，赵懿安一口气骤然松懈下来，到了夜里竟莫名发起高热。

　　“好疼！”她烧得晕乎乎的，躺在窄小的硬榻上，蜷缩着身体低声呜咽着。

　　忽然，她感觉有柔和的亮光出现在眼前，有人捏着她的下巴，温热而苦涩的液体被灌入了她的口中。

　　“赵懿安。”
　　她听见有人叫她，她迷迷糊糊地回应，感觉身体落入一片温暖，她下意识将温暖抱紧。

　　第二日，赵懿安按着脑袋睁开了眼。

　　望着面前一片陌生的情景，赵懿安这才回过神来，她现在是在崤关张授中的住处，昨日是她给张授中守夜，睡在张授中床榻外的小榻上。

　　她昨日是发热了吗？赵懿安感觉嘴里还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她撑着身体爬起来，去给张授中打水洗脸。

　　捧着一个铜盆进来，赵懿安将铜盆放在木架上，上前隔着纱帐叫张授中起床。

　　“郎君。”赵懿安低声喊道，“已经卯初三刻了，该起了。”
　　赵懿安有些奇怪，因为平常张授中都不同旁人提醒，自己很早就起床了。

　　“嗯。”她听见纱帐里传来略微沙哑的男声。

　　赵懿安上前束起纱帐，看着张授中散着一头黑发坐在床榻上，阖着眸子养神，眼底有一点淡淡的乌青。

　　赵懿安看了好几眼，方才开口道：“郎君昨夜没睡好？”

　　张授中睁开眼，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他又很快收回视线，“没什么，服侍我穿衣吧。”

　　“嗳。”赵懿安答应一声，忙取过搭在屏风上早已备好的衣裳，给他一件一件穿了起来。

　　她穿得仔细，一丝不苟地抚平每一道褶皱，最后将手中玄色云纹的腰封给他系上，满意地抚了抚腰封上流畅的云纹。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赵懿安怔了怔，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张授中将她的反应全然收在眼底，也是无事发生一般，洗漱束发过后，便带着人往军营赶去。

　　营帐外，张授中等了片刻，等到里头的争吵声暂歇后，方才带着乔装过的赵懿安进去。

　　营帐里，杨统领正握着剑坐在下首的大椅上闭目养神，倒是站在他身侧的谢玹同旁的郎将吵个不停。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谢玹冷笑道，“我不过是例行询问，你百般推辞是心里有鬼吗？什么都往符老一人身上推，怎么？这仗是他一人打的，你们都是干吃饭的废物？”

　　“谢玹！”那人厉声呵道，“三公子还在这里呢，你这话是将三公子也一并说进去了不成？”

　　“是又如何？不过，这可是你先说的。”谢玹毫不客气道。

　　“休得对公子无礼。”杨统领睁眼呵斥，扫了谢玹一眼，起身半跪在地朝上首的人拱手道，“竖子无知，望三公子宽宏，杨某愿代竖子赔罪，请公子责罚。”

　　“哎呀，将军快起来。”老三笑了一下，又环顾四周，故作焦急，恶声恶气道：“你们还看什么，还不扶起来！”

　　众人忙上前搀扶，杨统领执意跪在原地不动，老三这才道：“既如此，也是看在将军的面子上，我不同他多计较，只是此子多次冒犯于本公子，岂不是置王室威严于不顾？我看要不这样。”

　　老三道：“我原有意派左郎将今夜带人奇袭魏军营帐，既然你们来了，不如就让谢小将带人前去，将功补过。”

　　杨统领闻言皱眉，“公子，魏军营中警戒严密，奇袭之事是否还需从长计议？”

　　“计议什么计议？”老三见他反驳，没好气道：“向来听说你教得你这个侄子行军作战有一首，怎么，莫非传言是虚的？”

　　“叔父。”谢玹上前道，“由侄儿去吧。”

　　杨统领皱眉盯着他，“你有把握？”

　　谢玹郑重点头。

　　“好。”杨统领颔首，看向老三，拱手道：“便依公子所言。”

　　赵懿安跟着张授中在帘后看了全程，她悄悄替谢玹捏了把汗，暗叹他们也太冒险，何必刻意激怒老三，老三可是一条睚眦必报的疯狗，咬人可不轻。

　　不过她也感叹张授中稳健，他一个监军，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在这边听了这么久，硬是一点都不愿意掺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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