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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终难休·伍
恍惚中,贺琅好像把往昔那短短二十一年的光阴都看了个遍,看见那个怯懦的孩子如何跌跌撞撞地挣扎着长大,看见那个本该披上黄金甲的少年如何在草莽中肆意疯长;可二十一年又很长,长到他回忆起深宅大院里那抹孤僻的身影时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了,长到他已经不知道如何重新拾起贺家小公子的名号,又如何担得起将门之后的荣光。
他也曾渴望随着父兄上阵杀敌,征战沙场,无数次幻想自己也能千骑荡平川,血气方刚,他有将门的血性,有男儿的志气。可当他终于堂堂正正踏进贺府的宗祠时,他才发现,那无上荣光下是堆砌的累累白骨,满门忠烈守下的荣耀,在一把铡刀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能崩塌,不复存在……
那支撑他拼命长大的信念又算什么呢?
想来也可笑,他糊里糊涂走这一趟,到底是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是心中那未泯灭的幻想吗?可纵然他想法颇多,千头万绪,大概也无从得知他的父亲和那年轻的皇帝,究竟在博些什么,一如他无从得知权与义如何取舍,才能保住贺家屹立不倒,保护君者初心不改。
“喂,你听说了吗?”
“什么?”
“昨夜摘星阁惨遭血洗,而同时,千里之外的苦渊门被灭了满门!”
“真的假的?谁干的啊?”
贺琅纷乱的思绪被两个一惊一乍的声音拉了回来,他揉了揉眉心,又听人说:“那还能有假,消息是游鸢传出来的,如假包换,谁干的倒是没听说,但据说摘星阁遭此劫难,与苦渊门脱不了干系。”
“那这……”
“对,很多人都说苦渊门被灭门是摘星阁蓄意报复。”
“那未免也太巧了吧,而且在同一夜里,怎么就是摘星阁报复苦渊门,不是苦渊门报复摘星阁啊?”
“那谁知道,反正都是这么传的。”
桌前的四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与不解,程莠的心底蓦地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游鸢这个时候传出这种消息,不免让人臆想,扑朔不明的说辞只会把来不及喘气的摘星阁再度推上风口浪尖。
可另一方面,摘星阁成为众矢之的未必会引来流矢,苦渊门被灭门,无论是谁干的,不正好能堵住悠悠众口吗?那些受到迫害的人也会觉得是因果报应。
所以,是谁干的?穆洛衡知道这件事吗?
程莠的后脊徒然爬上一股密密麻麻的寒意——他说过他知道裘若渊不怀好意,也就是说,倘若他知道裘若渊巨大的阴谋,那打从一开始,他就是放任鬼影血洗摘星阁,而他,也不是说毫无准备,他以牙还牙,直接屠了千里之外的苦渊门。
可是,为什么?明明可以阻止,为何他偏要玉石俱焚?
裘若渊的目的是倾山倒海图,林禹叛出师门也是为了倾山倒海图,那他穆洛衡呢?为了一张图,不惜毁了摘星阁吗?
程莠把手打在刀柄上,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背上青筋凸了起来,她猛地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穆洛衡是她的好友,她不能用这么大的恶意揣测他……可是,林禹还曾是他至亲的师兄……
“程莠,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贺琅的目光留意着她,见她有异状,忙问道。
程莠不作解释,站起身来,沉吟道:“现在没几个人知道画丢了,我们必须抢在他人之前找到画,还有……他们,现在搜寻的人还没回来,我要去崖底看看。”
闻言,秦怿轻轻皱起了眉,山上发生的事,他从小七那已经尽数知晓,天方亮时,程莠就要一起去找人,被他拦下了,他也知道程莠是重情义之人,在这方面惯会钻牛角尖,如若这个时候还阻拦她,恐会适得其反,她找了个这么蹩脚的理由要去崖底,与其拦着她,不妨借此让她死心。
秦怿也站了起来:“我同你一起去。”
“我也去。”贺琅看着她,站起身来,“我陪你。”
贺珩奇怪地看了贺琅一眼,而后也顺应他们起了身:“子,咳,程莠,我跟你们一块去吧,山崖势险,小心为上。”
程莠转过身,对一个跑堂的伙计一招手,伙计一路小跑了过去:“少阁主,有何吩咐?”
程莠对他附耳道:“核实游鸢所传消息真伪。”
伙计严肃地一点头,应道:“是,少阁主。”
程莠深深凝着眉:但愿都是我的臆想,如果真是他干的,那我可真得重新认识一下他了。
山崖底部有一条河,横贯山谷东西,一帘瀑布飞流直下,是这条河的源头,河流流出山口蜿蜒而下注入了裕灵江。
林禹和朱襄坠崖的地方正是山谷深处,那里地势险峻复杂,河流中段的水流颇为湍急,找起人来并不是那么容易,从山势上看,很难判断坠崖的人是否掉进了河里既而一入汪洋。
倘若有千万之一的幸运掉入河里,也许还会有那么一线生机。
四人蹒跚在嶙峋的险滩上,贺琅一直握着程莠的手肘,生怕她不慎摔了。
程莠几次欲言又止,借着哗哗的水流声对他道:“你不用扶我,我能走得稳。”
贺琅言简意赅地道:“我牵着我放心。”
程莠隐晦地朝后看了一眼,别扭道:“不好看。”
贺琅失笑道:“你什么时候还怕这了?”
程莠叹了口气,感慨道:“我耍流氓的时候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让人丢盔弃甲,无遮无掩,因而动起手来可以毫不留情;可是现在,我亲手解甲归田,憨态毕现,我又如何不怕?”
“少有女儿情,我只是个俗世红尘中一个平凡的恰巧喜欢你的女子而已。”
她的声音转瞬便被哗哗的水声轻易卷进了急流中,却一字不落地落进了贺琅的耳中,在他泛起涟漪的心田掀起了惊涛骇浪。
有时候不经意的话语似乎比处心积虑的深情更容易拨动人的心弦,她直言的爱意直达心底,山水聆听,风过耳语,绵绵情音,在天涯之畔说到尽兴。
贺琅将程莠的爱意小心翼翼地藏进心窝里,像个害怕别人抢走自己珍藏糖果的孩子,欣喜得担惊受怕,惶恐得心花怒放,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想把这个娇憨的姑娘藏起来,谁也不给看,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贺琅舔了舔干涩的唇,对她道:“你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而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我们以后会是一对平凡又普通的夫妻,你为我解甲归田,我为你披荆斩棘,你什么都不用怕。”
程莠默然不语,不知道有没有在嘈杂的水声里听见贺琅的话,她心不在焉地一脚踩在了湿滑的石头上,一时不稳踉跄了一下,贺琅忙伸手托住了她的腰心,待她站稳后又迅速收回了手,冷静又克制,这时程莠才微不可闻地说了句:“那我便是你的盾。”
快意恩仇大概不适合她,她总是多情又踯躅,却勇敢地近乎所向披靡。
“也许以后,我们能睥睨无双。”
“会不会被急流卷走了?”贺珩望着湍急的水流道。
秦怿心猿意马地应了句:“有搜寻的船……”
“这是什么?”秦怿看着河滩边被水流冲刷着卡在石缝里漂浮不定的半块碎令,弯下腰用手指把丝绳挑了出来,只见仅剩的半块令牌上,两个劲遒的字迹赫然在目——“雾”和“朱”。
是朱襄的令牌。
“阿莠!”秦怿叫了一声,快步追上程莠,沉着脸将令牌递给了她。
程莠接过令牌,指尖微微发颤,她的拇指摩挲过令牌上的字迹,喉头哽咽,她倏地握紧碎令,望向寂寥的山谷,她忽然觉得自己异常渺小,群山沉沉地把她压在崖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颤着声道:“人呢?人去哪了?”
没人能回答她,沉默的山谷更不会。
程莠忍了又忍,猛地背过身抬起胳膊捂住了眼,深吸了几口气,气弱声嘶道:“他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贺琅走到她身旁,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将她紧紧攥着碎令的手指掰开,那尖锐的残边扎着她的手,险些刺破了掌心。
程莠固执地捏着碎令,不肯被贺琅夺了去,但也没再跟他犟劲,转过手碎令收到了袖中。
她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她已经哭过一次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从小程萧仪就教她,眼泪是弱者所为,强者是不会被眼泪所累。委屈,愤恨,不甘,都不能成为你哭的理由,你不能轻易屈服,你要做的,就是拿起刀,把所有的不如意全数还回去。可是程萧仪忘了告诉她,难过了怎么办,伤心了又该怎么办,假如有一天突如其来的意外撕心裂肺了怎么办。
程莠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脚艰难跋涉在乱石滩上,疲惫地抹了把脸:“画肯定是留不住了,但轴承还在,不能让轴承落到了歹人手里。”
贺珩斟酌着问:“轴承里有什么吗?”
程莠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爹没跟我说过,我甚至不知道,那幅画除了值点钱,还能有什么,现在画也毁了,连钱也不值了。”
秦怿道:“我听人说,是什么能号令天下的密匙。”
贺琅吝啬地扬了扬嘴角,嘲讽道:“若是如此,程叔怎会轻易将画拿出来示人,还轮得到此等宵小来设局?”
秦怿“唉”了声:“那我就不……”
“等等,”程莠忽然灵光一闪,转过头看向贺琅,“等等,你是说,我爹,他是有意为之吗?!”
贺琅一愣,心念电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程叔当众示画,可能并不是为了引出鬼影,因为谁也不知道裘若渊有这一出,所以程叔是想引出……”
“林禹背后的人!”程莠与贺琅异口同声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裘若渊竟为了一己之私视人命如草芥,丧心病狂到令人发指!
程莠已经很久没见过坏得这么纯粹的人了,上一次还是在十年前,芜崎山上的那个魔头。
贺琅接着道:“可是林禹背后的人早已洞察,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弃了子,把我们都摆了一道,甚至是裘若渊,都成为了那人借来的弃子。”
“可是,目的呢?把我们耍的团团转,他自己不是也损兵折将什么也没捞着?”秦怿万分不解。
程莠与贺琅都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走在一旁的贺珩沉思着越走越慢,直到远远落在三人身后,他的目光在乱石堆里梭巡,而后定在了某一处。他略一思索,走了过去。
贺琅半晌没听见贺珩的动静,回头一看,见贺珩正蹲在地上看着什么。
贺琅站住脚,抬高了声音问道:“哥,怎么了?”
贺珩拨弄着地面的手一顿,抬头看向贺琅,隔着氤氲的水雾好像一眼洞穿了悠悠年轮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总是口是心非,一身尖刺的小男孩,他不由得热了眼眶,再次听到这一声,他等了十五年……他压下上涌的心绪,暗暗吐了口气,应道:“你们快来看这个。”
三人面露疑惑,又折返回去,只见斑驳的石堆里,零星的散落着破碎的木片,若不仔细看,那细小的碎片几乎与乱石融为了一体。
是倾山倒海图的轴承,半截画卷已经不见了踪影,而轴承无端碎成了支离破碎的无数片,看样子不像是高空坠落摔成这样的,倒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砸烂后又碾碎的,已经碎到了根本拼不起来的地步,有些碎片嵌进了石缝里,卡的严丝合缝,有些直接在重击下成了齑粉,被潮湿的水汽黏附在了石头上。
秦怿捻起一块较大的碎片,翻来覆去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他看向程莠,道:“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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