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出发前的一天，来了两波不速之客。
　　第一波是早上来的。当宝力德独自一人出现在院子门口时，委实让亦鸢吃惊不小。
　　宝力德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不仅换上了干净崭新的棉衣，头发也梳洗的干干净净，背着一个大布包，怀里还抱着一个羊皮包裹。
　　孩子的眼睛看起来略微有些红肿，在众侍卫的围观下不免有些紧张。当亦鸢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审视他时，他局促不安的站在原地，目光游移在亦鸢和站着的公子烜之间。
　　亦鸢瞥见远处转角的地方朝鲁小小的影子缩了回去，又看着宝力德害怕的样子，心间变得柔软，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揪紧了怀里的羊皮包裹，小声说道：“奶奶同意了。”出乎意料的，宝力德的中原话比朝鲁好很多。
　　亦鸢有些不敢相信：“同意了？”
　　“是。”宝力德坚定的点点头，清澈的眼睛盯着亦鸢，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说的，奶奶都同意。”
　　都同意……
　　同意宝力德跟着她去南邑，先跟着武术师父学基础，待到未来见到师父再抉择他入不入师门？图门巴雅尔竟真敢把孙子就这样全权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由别人支配未来。
　　宝力德鼓起勇气，抬起小脸仰望着公子，问：“你是靖华君吗？”
　　公子很意外：“我是。”
　　“奶奶说，今后去了南邑，少不得要你照顾，这个东西让我交给你。”说着就把怀里的包裹高高举起捧到公子面前。
　　周元忠在一旁伸手接过，打开羊皮包裹，里面是一张崭新的羊皮纸，上面是一副地图，黑色的笔触描绘的是缩小版的胡和鲁外城与内城的构造，还标明了乱石路所在的山脉。鲜红色在图上涂画出十几条不一样的线，都是从内城中的两个点出发，交错延伸到乱石路外的几处地方。
　　众人都明白了，这是公子这段时间求而不得的内部地道，能从内城畅通无阻的直达乱石路外，省略了外人翻越乱石路的艰难和危险。这张密道图不仅能助他们安全出城，还能为封家后面派来的商户开路，这相当于给封家开了方便之门。
　　这是图门巴雅尔的投诚。亦鸢相当于一个门户，顺着亦鸢的关系同时向昭国权臣靖华君示好。足够的诚意，也索要了足够的报酬，靖华君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怎么照顾好自己的孙子。
　　图门巴雅尔这一示好，为孙子同时谋划了两条出路。
　　公子合起地图，对着亦鸢点点头，随后亦鸢伸手将宝力德领进石院内，宝力德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顺从的让亦鸢拉住了他。
　　雨芙看见来了个大眼睛的北地小男孩，甚是新鲜，带着宝力德问东问西还给他安排休息的地方。
　　就这样众人接着收拾行李，直到下午夕阳斜照时来了第二波客人。
　　亦鸢随公子到门口时，就看见了曾经在洞穴第一个现身的年轻刺客。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第一反应是来寻仇了。他身后还站着五个更年轻的后生，这些后生看起来都苍白且消瘦。
　　年轻刺客十分和气，还行了个中原家臣对主君的该有的礼：“南轼，见过靖华君。”他身后的后生们也乖顺的跟着行礼。
　　看着情形不是来寻仇的，倒像是来投诚的。
　　亦鸢回忆起之前张成和说的，旭日干虽然覆灭了，但有些刺客愿意归顺封家，这难不成就是愿意归顺的那一拨。仔细想来，那天围攻他们的人里确实没有这个青年。
　　这个叫南轼的青年人，从长相倒是看不出他是北地的人，说是中原人也有人信。他的后腰的腰带上扣着三柄造型别致的剑刺，最惹人注意的是造型奇特的护腕，一路从手腕裹到了指关节，包的甚严。
　　公子没说二话，将南轼和他带来的一行人引进院内，来到自己的书房。亦鸢实在不放心，紧跟着公子也进了书房。
　　公子见她此举，不易察觉的对她眨眨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示意她放心。
　　接下来是亦鸢见过很多次的场面。
　　公子像以往对待江湖朋友一样，先让他们说今后的打算和想法。过程很是顺利，这个六个人也非常配合，看起来十分乖顺。说道最后，公子建议他们每个人更改名字，以防旭日干的余孽来寻衅滋事。直到这六个人被张成和领出去了，亦鸢还是盯着那几人的背影眉头紧锁。
　　公子烜笑了：“怎么？”
　　亦鸢没掩饰自己的忧虑：“公子，这几个人信得过吗？咱们可是端了旭日干的老窝，他们能忍下这个吗？”
　　公子烜牵起亦鸢的手，在嘴边亲吻一下，亦鸢吓得赶紧往门口看。这一举动又逗笑了公子烜，他摩挲着亦鸢的手说道：“一个窝里心都未必齐，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刀口舔血的生活，更何况旭日干已经没了，他们总得给自己谋生路。阿鸢若不放心，这段时间帮我盯着点。”
　　“好。”

　　得知今晚要连夜启程，众人需抓紧最后的时间休息。南轼将自己的人都安排好后，看见了一颗脑袋在门口探来探去，当目光相遇时又嗖的一下缩了回去。
　　南轼在下属面前忍住笑意，对着跟随他来的五个人吩咐了几句就出门去了。
　　刚跨出门，果然就看见了缩在门旁边的雨芙，两人看了个对眼。
　　雨芙颇有几分尴尬。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你先说。”
　　雨芙快速地掀起眼皮看了南轼一眼又落下：“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她不懂礼数，只是这段时间只要空闲下来，她的脑海里总蹦出自己生病时的丢人样子，让她恨不得再挖个大坑把自己埋了。眼下亲眼目睹过自己丢人样的正主出现在眼前，羞耻的感觉又翻了几倍。
　　南轼看着她的模样突然笑了，薄薄的单眼皮下乌黑的眼珠被点亮，干净漂亮，只可惜雨芙没看到。
　　“我以后就跟着靖华君混了。”
　　“啊！”雨芙惊讶抬头。
　　“今后我也不叫南轼了，叫百里轼。小姑娘你可别记岔了。”
　　雨芙愣愣的看着他俊秀的眉目，渐渐的居然从他的眼神里咂摸出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那是“疼爱”。这种疼爱又和爹娘、姐姐还有鸢侍卫看她时眼里所流露的很像，但又和南轼……不，百里轼有些区别，区别在哪里，她不知道。
　　南轼看着她，伸手在她的脑袋上轻抚，摸索头皮。雨芙从头到脚打一个激灵，惊讶的看着百里轼，宛如受惊的小鹿，一下跑开了。
　　百里轼哭笑不得。刚才他是关心被夜莺拉扯过的头发长好了没有，记得当时这个小姑娘痛的直掉眼泪。眼下看来，关心人也是要循序渐进的，操之过急适得其反，这不，就把小白兔吓走了。
　　百里轼嘴角噙着一抹笑，搓了搓刚才拂过少女头发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温热的香气。

　　夜幕再一次笼罩，石院里又重新热闹起来，众人下午做了短暂的修整，现在打算连夜出发。
　　玄骊自被亦鸢牵出马棚后就很兴奋，摇头晃脑时左右耳朵也支棱起来不停摆动。亦鸢抚摸着玄骊已经失去光泽的黑色毛皮，颇有些心疼，马儿们大半个月都被圈在马棚里没出来活动，加之饲料短缺也没怎么吃好。
　　宝力德仍旧背着他的小包裹跟在亦鸢身边，他愣愣的看着这匹高头大马，这匹马跟他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因着雪域的特殊环境，这里的马基本都是矮脚厚毛马，宝力德这样一个孩子，要爬上马背并不困难。但眼前这个大黑马，自己站直了也未必比他的腿高。
　　玄骊忽然甩了一下尾巴，宝力德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他这一后退正踩到了路过的云菡，云菡吃痛叫了一声。宝力德脸又白了几分，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亦鸢：“没事吧？”
　　云菡看着宝力德这样害怕，强忍着痛：“没事，不疼。”说罢，冲宝力德安抚一笑。
　　没想到宝力德将头埋得更低了。
　　“……”
　　云菡走后，宝力德依然眼睛看着地面不敢抬头，小小的孩子眉头都皱出了“川”字。亦鸢想了想，伸出双手抄起宝力德将他抱上马背。
　　宝力德惊恐的坐在马背上，双手抓着马鞍不敢动。
　　“你在上面坐好就不会掉下来，玄骊不凶，你可以摸摸它。”
　　宝力德不敢，他拘谨的坐在高头大马上。这一下就比所有人都要高，这个角度能俯瞰整个队伍，他的目光和众人之中的云菡相遇了，云菡对他报以微笑，他涨红了脸又低下头。
　　这时公子叫亦鸢过去，亦鸢便将缰绳塞到宝力德手里走了。与公子说了半天的话，亦鸢下意识回头看见宝力德正在小心翼翼的伸手摸玄骊的鬃毛。玄骊没有反应，宝力德又摸了几把，看见玄骊确实没反应后，便用小手去顺马儿的鬃毛。
　　“这孩子挺乖顺的。”公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亦鸢收回落在宝力德身上的目光，转头对着公子说道：“这么乖的孩子图门巴雅尔也舍得让他跟我们走。对他来说，这一去中原不知何时能回家。”
　　“不走不行。”
　　“为什么？”
　　“为了生存。”公子烜低声对亦鸢说道：“胡和鲁城自百年前被发现到现在，除了‘青龙现世’的神迹，最重要的就是丰富的矿产。可到现在矿藏已经被陶格沁家族挖的差不多了，从外面看着山是山，内部早已千疮百孔。一旦此地矿藏告罄，这个城的寿命也将走到尽头。看得清局势的人已经开始为自己和子孙后代另谋出路了。”
　　“图门巴雅尔就是其中之一？”
　　“对。”
　　“噶尔达的情报网不止在雪域，中原地区也有涉及。还记得第一天来胡和鲁城时她就能叫出你和雨芙的名字吗？她一定是早就有准备了。”
　　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宝力德的中原话为什么那么好。
　　亦鸢沉默不语。
　　“不高兴？”公子烜低声询问她，“你若不喜，到南邑后我给他另外寻个教习师父，不烦你。”
　　亦鸢回过神：“没有。我只是在想，身为父母的都是为孩子操碎了心，有点感慨而已。”
　　一句话在两颗心中激起了完全不同的涟漪。
　　亦鸢无父无母，自幼跟着师父。师父对她百般照顾疼爱，于她而言与父母无异。眼看着图门巴雅尔为孙子耗费心力，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师父，思念之情顷刻间在心中如决堤江水一般泛滥无边。
　　封烜的眼神空洞了片刻，便有一丝掺杂着冰冷的恨意一闪而过，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重新看向亦鸢时，眼神变得复杂。这些微妙的变化只在瞬间完成，亦鸢完全没有注意到。
　　“走吧，该上路了。”

　　众人夜间出发，在宝力德的指引下，顺利找到了地图上密道的入口，居然就是亦鸢这两次拜访过的地方，只不过大门洞开时院子里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好像这里已经荒废很久了。
　　实际上亦鸢知道只要沿着某一条路走下去，打开机关便能到达图门巴雅尔的所在地。
　　宝力德指引着众人来到另一处墙壁前，打开了机关。当机关墙壁开启时，眼前出现一条向下延伸的缓坡，这个缓坡很是宽敞，能容乃两匹马并排通行，骑在马上的人也可直起腰身不担心装到脑袋。
　　众人鱼贯而入，身后的机关在最后一人进来后合上。
　　地道图上画出来的是几条单一的地道，但据亦鸢观察，这条地道实际上更加错综复杂。至少在他们行进的过程中已经看到了好几个被锁起来的小洞和几个漆黑的分岔路口。有些墙壁后面甚至还隐隐有金属敲击声、滚轮碾过的隆隆声以及牲畜嘶鸣的声。
　　亦鸢结合结合一路所闻，大致明白了第一次下密道去图门巴雅尔屋子时听到的各种声音，原来都来自于这里。
　　看来胡和鲁城不只有内城和外城，还有个地下城。这地下的热闹程度也比起内城也不遑多让。
　　此行是为安全出城，众人谁也不想多惹麻烦，就连好奇心最重的张通也生生憋住了自己一探究竟的欲望。
　　终于，在众人走得昏昏欲睡时，眼前出现了一小团亮光。
　　精神一震，向着亮光走去。
　　天地豁然开朗，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天光也已破晓。原来他们在地道里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出得地道回头看去，连绵起伏的诸余山系就在身后。山顶仍旧是洁白的积雪，山尖缭绕着比出来时更浓的云雾，遮住了黑灰色的寸草不生的山体。给这个整个诸余山系蒙上了一层圣洁的面纱，仿若昆仑仙境一般。
　　众人皆感慨道，出了这地方，这半个月的经历就好似是一场梦。只有受过的伤，仍旧在提醒自己这一切的经历都是真的。
　　冬日离去，春天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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