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作者:默山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75章故梦


      竹林寂静无声,偶有一两只雀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带动林叶沙沙。
      原奉垂手站在石碑前,他静静地看着鹰,鹰也静静地看着他。
      忽的竹林之上卷起一阵邪风,几道黑影倏然下落,如鬼魅般降在原奉周围。
      原奉轻轻抬手,想要去抚面前那鹰的黑羽。可谁知还不等他的手碰到鹰,这猛禽便长翅一展,凌空跃起,默然飞向林角。
      原奉一滞,手停在了半空。
      这不是原家的鹰吗?原奉木然想道。
      他回身望去,只见林间立着数只苍鹰,鹰的眼中闪着幽寒的光,它们看自己,就像是看一位陌生人。
      原奉垂下双眼,他一撩衣摆,跪在了石碑前。
      雪地冰冷,侵人骨缝,原奉好似觉不出冷来,他一动不动地跪着,脊背挺得笔直。
      “阿爷……”原奉双唇一颤,吐出了这两个字,他轻声叫道,“阿爷。”
      原傅隋已经走了许多年,于原奉来说,那个擒苍鹰、驭烈马,飞驰胡渡拿敌寇的大将军也只剩下城墙上的一道剪影,他抱着原奉,笑着说:“你也是雏鹰。”
      想到这,原奉低笑了一声,他抬手撑住石碑,将额头缓缓抵在了石碑的边缘。
      “儿时进京,你把我抱上马车,说你很快就会去京城看我,可你食言了,为什么?”原奉微不可闻道,“是忘了自己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吗?”
      又是一阵微风,竹林轻晃,几只苍鹰飞起,又有几只苍鹰落下。
      “当年祖父不许阿娘进门,任她独自离开,你为什么不去接她,放她在流民寇匪中走失?”原奉顿了顿,“你又为什么要娶她?”
      曾几何时,原奉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渴望再次见到原傅隋,他想质问那个大义凛然的男人,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一个破败不堪的北境给自己?然而,当他跪在原傅隋的坟冢前,想到的竟是许多年前离开广宁时,原傅隋随口落下的一句诺言。
      为什么食言?是忘了自己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吗?
      断石崖下有徘徊不去的英魂,北境长空上有久久不散的先灵,面对他们,原奉脱口而出的也只不过是一句微不足道的埋怨。
      跪了许久,他终于觉出了一丝冷意。
      “家中祠堂里有三百三十二块石砖,供奉台上有十一个灵位,我离开时,你也位列其中了,我站在门槛外,看着他们跪在底下,脑中想的却尽是自己在祠堂中受责罚的场景。当时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觉得我早就忘掉我的阿爷和阿娘了,可是……”原奉无声一叹,说不下去了。
      一只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喙尖轻轻摩挲着他的侧脸,原奉知道,这是他从白凉城带回的那只鹰。
      “阿爷,你离开时,有想过把鹰留给我吗?”原奉轻声道,“还是说,你和祖父一样,觉得我不配?”
      石碑无声,回答不了原奉的问题。
      “我知道我不配,我是乡野村妇的儿子,我自私、冷漠、不择手段,我空有长鹰将军的头衔,没有长鹰将军的骨气,我不是忠诚良将,可我只是不想……”原奉苦笑一声,“只是不想长鹰军毁在我的手里。”
      “北境江山百年,原家绵延千载,不能因为我而落下骂名,我原奉不在乎名声,但不能让我的祖辈与后代们因此受到牵连。”说到这,原奉扣在石碑上的手不由收紧,他抬起头,一双眼睛泛红,“阿爷,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还有很多伤天害理的事,但没有鹰,没有鹰隼剑,我走不下去,原家也走不下去。”
      林间无风,山谷凄寒,峻岭之上乌云重重,遮住了银河皓月。
      “阿爷,儿时我也以为有朝一日我能有九鹰驭驾,能挥执鹰隼,号令长鹰。后来虽然一个都没能得到,但我依旧靠着君兰给的那点幻象,认为将来我能辅佐帝王明君,成宏图伟业。可是君兰走了,我还是一无所有。现在,我好像被困住了,我连……”原奉摇了摇头,“我连璧心公主都留不住。她还是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去京梁,如何与那一帮机关算尽的王公贵族们争斗?”
      说起李司南,原奉的眼神又暗了几分。
      “过去我不知她是公主,心里反而轻松,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份,我却无所适从了。这件事是我错了,说到底,我也该称她一声‘殿下’的。”原奉淡淡一笑,“想必璧心公主是恨我的,因为我没有活成她想象中的长鹰将军的模样。”
      天边传来一声尖啸,几只苍鹰展翅而起,顺风盘旋。
      原奉仰起头,望着那数道黑影无声地闭上了双眼。
      突然,他的腿下咔嚓一响,似乎是断裂的声音。原奉精神一振,他连连后退,俯下身拨开了身下的积雪。
      那是一块横在无字碑前的石板,许是由于久压,石板中间已出现了道道裂纹。
      原奉愣了半晌,最后,他用那双已冻得青白的双手扣住了边缘,缓缓抬起了石板。
      雪沙纷纷落下,泥土层层翻起,一道暗沉的黑红刻进了原奉眼中。
      他屏住呼吸,捧起了石板下压着的那一袭血衣。
      血衣包着一把断剑,剑刃上刻着两个前朝古字,名曰“鹰隼”。
      原奉手一抖,血衣和断剑掉在了地上。
      后山中似有笛音奏响,悠远空灵,飘然游离。西山之上风雪再起,裹着经年不散的血腥味,流向更远的地方。
      原奉的脊背塌了下去,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那数只苍鹰就此惊声而起,嘶吼着扑向天空,又发疯般俯冲落下,它们在林间穿梭,撕咬雀鸟,抓食云兔,发出一声又一声啼血般的鸣叫。
      原奉置若罔闻,他的肩甲上落满了雪花,眉梢发丝凝结成冰,可他的一双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鹰隼。
      曾经悬于北境上的鹰隼断了,这把能号令长鹰的佩剑断了,原奉最后的一丝念想也随之断了。
      原奉有些想笑,但周身却不住地颤抖,他无所顾忌地握住剑刃,任由利器划破自己的手掌,让鲜血洒在原傅隋的血衣上。
      突然,发疯了的鹰安静了下来,它们收羽下落,又像最开始时一样,静静地看着原奉。
      原奉漠然地望着鹰,抬起剑,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一滴,两滴,鲜血浸入雪中,在石碑前缓缓漫开。

      院中冬雪压枝低,几梢枯叶落阶梯。玄冲弯腰拾起其中一片,端在手中细细打量。
      “道长,”李司南站在他的身后,“您瞒了将军那么久,为什么这次放手了?”
      “因为郡主你要离开了,”玄冲拂去落叶,缓缓答道,“北境总得有些倚仗才行。”
      李司南默然,无声地垂下了双眼。
      “郡主,你难道不想问贫道,有关鹂娘子的事吗?”玄冲回身,看向李司南。
      李司南笑了一下:“当年姨娘身陷囹圄依旧担忧我的处境时,把密信送到了太清宫,那时我便知,姨娘与道长应该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了。”
      玄冲捋着长须,没有否认。
      “姨娘过去是褚兰公主身边的侍女,想必也是原傅隋将军的旧识,而我曾无意之间得知了道长您的真实身份,所以……”李司南一笑,不言语了。
      玄冲静默地看着她,许久后,摇着头叹了口气。
      “所以,道长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并非是什么飞鸟阁中的鹊官儿丫头,也不是忆锦郡主,对吗?”李司南一顿,“可道长并没有告诉原将军。”
      “世上无解的事有很多,我也不是事事都与原将军说。”玄冲一撩袖袍,坐在了窗下。
      “那道长还有何事瞒着将军?”李司南轻声问道。
      玄冲眼神渐暗,没有答这话。
      屋外风雪又起,几个下人低着头进屋点灯生火,门窗吱呀作响,台间也被风吹得绰绰摇晃。
      待等下人都离开了,玄冲才缓慢说道:“早先原将军曾怀疑,巫兰河谷里生长的草原之花就是南疆阿芙萝,他搞来了阿芙萝的种子,命我种在小银山后山山窝里。”
      李司南一怔。
      玄冲继续道:“郡主可还记得,我许久之前便在那里种下了一片阿芙萝花田,它们在北境熬过了一整个冬天,在春夏之际开出了艳丽的花。”
      “我记得。”李司南答道。
      “可是当我把原将军找来的种子种下,在今年年初,一场倒春寒后,所有的花都没能露头,它们衰败了,枯萎在冰雪之下。”玄冲遗憾道。
      李司南抿了抿嘴:“但至少它们活过了一年冬日,或许将来等有了新的阿芙萝种子,它们便能生生不息地繁衍。”
      “就像莫英花一样?”玄冲反问。
      “莫英……”李司南一滞。
      “在你们鞑克,莫英曾被人誉为天神降给阿雅二世的礼物,可为什么自诩阿雅旧部、圆日之主的圆日会对莫英花弃若敝屣呢?”玄冲问道。
      “这……”李司南迷茫,“难道是柘木儿王以莫英为图腾,称其草原之花的缘故?”
      “不尽然,”玄冲徐徐道,“也或许是在阿雅鞑克的漫长历史中,终于有人发现了当年阿雅二世之死的真相。”
      “什么?”李司南愣了愣。
      又是一阵风起,带得雪卷云消,凛冽寒风从堰渡河口南下,掠过断石崖边,挤进广宁府中。
      天光昏暗,白昼同夜。不知在何地,苍鹰猛地引颈长啸,不安地旋起盘桓。
      李司南皱着眉抬头:“雪似乎大了不少。”
      昨夜积雪已及脚踝,倘若今日再下,小银山便要被大雪封山了。
      “道长不如留宿府中,免得搁置在半路了。”李司南说道。
      玄冲正想答话,一个满身落雪的黑甲将军突然闯进内屋。
      “郡主,郡主!”蔡昇高喊道。
      李司南霍然起身:“蔡将军,你也太不讲规矩了,本郡主的闺房也是你能随便进的吗?”
      蔡昇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嚷嚷道:“郡主,你见到我家将军了吗?”
      “没有。”李司南不耐烦道,“怎么?你找不见原崇令,便来我房里找,这是什么道理?”
      蔡昇一跺脚:“我的郡主啊,倘若我知道将军在哪里,又怎么会跑到你房里来呢?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玄冲厉声问道,“敌军来袭了?”
      “不是!”蔡昇上前一步,摊开了手掌。
      李司南瞬间屏住呼吸,她看见,蔡昇的两只手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
      “这是……”李司南睁大了双眼。
      “这是鹰身上的血,”蔡昇颤声说道,“鹰落在营中,羽翼上浸满了鲜血,将士们以为是鹰受了伤,可……可军中有经验的老军医看过后,说这一定是人血……”
      听到这话,李司南与玄冲都变了脸色。
      “所以,我家将军呢?”蔡昇眼巴巴地问道。

      雪天山路难行,小银山山脚下的峪子娘娘庙前一个人都没有,红墙宫门紧紧地关着,连个小道士都没有。
      “原奉走的一定是后山那条道,那条能直通西山顶的陡坡。”玄冲掀开厚重的车帘,向外面说道。
      蔡昇迎着风雪坐在马车横梁上,他扯着嗓子回道:“陡坡怎么走?”
      “绕过去。”玄冲对自己的道徒打了个手势。
      一旁的李司南忧心忡忡:“将军他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玄冲没说话,只拢了拢自己的道袍。
      马车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时不时还有雪沙被刮进车中。李司南一动不动地靠在车壁上,抱紧了怀中的暖手炉。
      她听见风的嚎叫,听见鹰的尖啸,还听见了山谷中幽然而起的呜咽,仿佛是天孙垂泪、神女哭泣。
      “长鹰落西坡,秋霞满川光。垣原盛落日,残甲映山荒。”李司南喃喃念道。
      玄冲目光一闪,转头望向她。
      “当年原启将军写下这首诗后,就再也没有回京,世人都说,‘长鹰落西坡’是诀别之意,姨娘她留下这句话,难道是因为……”李司南一时说不出话了。
      当年断石崖下幽森白骨,原傅隋血肉支离,没人知道第一个赶到断石崖下的鹂娘到底都看到了什么,或许当时原傅隋一息尚存,也或许他留下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可是如今,也只剩下一句“长鹰落西坡”了。
      “道长!”车外的小道徒突然惊呼道。
      “怎么了?”玄冲提声问道。
      小道徒哭哭啼啼道:“道长,车轮陷进了雪中,卡在山路上的石块里,推不出来了。”
      李司南没犹豫,她提着裘袄跳下车:“我认得往西山顶的路,你们留在这里,我一人先上去瞧瞧。”
      “郡主,我和你……”蔡昇的话还没说完,李司南的一身红衣便融进了雪中。
      她不怕冷,但脸却被风割得生疼,耳边尽是呼啸,眼前又是一片白茫。
      不远处有竹林潇潇,隔着冷冽的风,李司南似乎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屏气凝神,抬眼望去。
      又是那座无字石碑,石碑周侧有数只苍鹰肃立,而原奉就靠坐在石碑前,他抱着一把断剑,身上是风雪的白,身下是刺目的红。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160107/7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