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此后平依旧是每日都来，来了后从房梁处飞下来，与十三面对面盘腿坐着，不发一言，坐到夜半子时便回去。
　　就这样坐着坐着，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一过，天气便渐渐凉爽了起来。
　　子时一到，平便起身，径直朝太庙外走去，夜里还是有些发冷，太庙的守夜人都缩在一起打着盹儿，平从这些人身边大摇大摆经过，也是无人发现。
　　出了太庙，平赫然发现，太庙的外面有个人，那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听见有人出来了，这人于是转过头来，对着他礼貌的点了点头。
　　这人不是十八爷段暄，也不是他的暗卫兄弟，而是李玄甫。
　　朝思暮想了十几年的人，这一瞬间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方圆百里万籁俱寂，只有他们二个，平在这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作为暗卫，隐藏自己是头等大事，但他一见到那人，就全忘了。
　　“你好，”李玄甫客客气气道。
　　“嗯……”
　　“十八爷让下官给你带句话，十三爷这边，可以不用跟了。”
　　平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慢慢的失望了下去，这句话如一盆冷水般将他慢慢浇来，李玄甫与他，现在都只是十八王爷段暄的幕僚，仅此而已。
　　见着这人一脸茫然，李玄甫也不与他多寒暄，绕过他，往太庙走去。
　　混进太庙的不只是平，李玄甫每隔几日也会过来夜探淳于琳珉。
　　李玄甫来的时候平已经走了，今天因为段暄的嘱托，他才特意早来了些，与这个暗卫说这些。
　　平咬着下唇，终于鼓足勇气，对着李玄甫的背影道：“你，还记得我吗？”
　　李玄甫正在迈动的步伐停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着这个幼年玩伴，“自然记得。”
　　平的眼睛里的光顿时又闪现了一下，却听着李玄甫又继续道：“在江宁的时候，也是你在背地里保护着我，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是我见到你的时候，我便察觉到了，谢谢你。”
　　此前李玄甫被贬去江苏作学正时，那个江宁京都两地跑，为十八爷传递消息的便是他，而后海州叛乱爆发，李玄甫被关押在了江宁大牢，在暗地里护着李玄甫的，也是他。
　　十几年未见，见面了只有一句谢谢，平的内心泛起一阵苦涩。
　　李玄甫恭敬地给他作了一揖，然后转身坚定的朝着太庙里走去。
　　子时一过，诵经的和抄经的都可以歇息了，平走了，十三爷也是放下手里的笔，随即去歇息。
　　十三的脚刚刚抬起来一只，就见着又是一人踏进了这间主殿。
　　“十三爷安康，”李玄甫恭恭敬敬地给十三行礼。
　　“李大人。”
　　李玄甫过来太庙这事，十三也是知道的。
　　他每日虽然走的早，但是作为一个具有优秀侦查能力的武将，太庙里来了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一直都知道。
　　淳于琳珉转过身，眼睛里亮晶晶的看着李玄甫。
　　李玄甫每次都是待十三走后方才过来，这次过来的早，必然是有些事情。
　　“十三爷，西北毕家二公子已经到京都了，现如今，毕二公子承了圣意，接管了七里河。”
　　“接管了便接管了，替本王谢谢他。”
　　十三回的是一片云淡风轻，七里河虽然是他的地盘儿，但他倒是不大介意这件事，七里河的兵再怎么样也是淳于家的兵，不是毕家的。
　　“十三叔这是在避世么？”淳于琳珉一语道破真相，“十三叔过来这太庙一个多月，眼见着是欣然往之。”
　　谁都喜欢聪明的小孩，但没谁喜欢过于聪明的小孩，六爷薨了，太子又被废，剩下的十八爷搞事情已经得罪了一大批人，最有力问鼎皇位的便是十三爷淳于翤，相爷这边开始去搞点动作，很让人不去怀疑，十三爷的动机。
　　十三爷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十三未回答他，只是一脸嫌弃。
　　“十三爷真是智勇双全，”李玄甫由衷的感慨。
　　十三也不理他二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三更天，月如银盘星如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少白头。
　　淳于琳珉与李玄甫坐在了主殿前的台阶上，一起看着天上那灿烂不已的星河。
　　淳于琳珉把头靠在李玄甫的肩上，手死死的拽住李玄甫的袖子，生怕他跑了一样。
　　“你刚刚？见到他了？”
　　这个他，自然是平。
　　李玄甫细想了一下，“嗯”了一声。
　　淳于琳珉拽他袖子的手又紧了几分，“你们，说些什么了吗？”
　　“我只将十八爷转述的事情给转述了，”李玄甫知道淳于琳珉的意思，也不想让他多心，“还有，谢谢他。”
　　谢谢那暗卫在江宁时的保护。
　　淳于琳珉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会儿，李玄甫察觉到肩膀上传来嗡嗡的声音：“我也不远万里，跑去江宁护了你的，你怎么不谢谢我……”
　　李玄甫听出了这话里的醋味，直接叹道：“你和他，能一样吗？”
　　淳于琳珉心里得意，但嘴上仍旧道：“他和你，有打小的情分，又一直在背后默默的护你，这份心真难得。”
　　“所以我只能谢谢他，对他，我无法作出感情上的回应，我很抱歉。”
　　淳于琳珉不过才十四，李玄甫大了他五岁，但在感情上，二人却像是毫无年岁差距，皇太孙和他的太傅，就这样私定了终身。
　　那个叫平的暗卫，李玄甫记得，确实年幼时天天与其厮混，不过他一直把他当作是朋友，但后来他消失了，联系也就断了。
　　“你知道我幼年时的玩伴是谁吗？”
　　李玄甫：“我听胡大人说过，年幼时皇太孙与皇十八子非常要好。”
　　淳于琳珉没有点头，只是顺着道：“是啊，我那个时候最好的朋友，是皇太孙。”
　　李玄甫没往深了想，直当他是与十八爷现在生出了嫌隙，所以说自己最好的朋友是自己。
　　于是道：“其实，十八爷非常可靠，虽然他与你关系不太好，但是他做的事情，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你能顺利即位。”
　　淳于琳珉不作声，即位？那个位置就那么优越？段暄帮他把皇位争到，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看似忠义，其实只是他不屑罢了。
　　“太子爷在李家的钱庄曾开过个隐秘的户头，”淳于琳珉忽然道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句话。
　　李玄甫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要是我们败了，你就走吧，带着那笔钱隐姓埋名的活下去……”
　　李玄甫听了这话有些怒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我走吧？要是真有那天，我必然以命护着你，怎会抛下你一个人跑了？”
　　李玄甫看着天上的星星，将淳于琳珉搂紧了。
　　钱塘的那场烟花里，曹鸳夕劝他，待她死了，他一定要去找个真心喜欢他的、他也真心喜欢的人。
　　没想到，他也是真的找到了。
　　一阵夜风吹来，淳于琳珉有些发冷，打了个呵欠，感慨自己虽有诸多不顺，但上天还是待自己不薄，将太傅送到他身边。
　　纵然是前路再曲折、再黑暗，他也是不怕的，他知道致君尧舜、使民小康是太傅的理想，那这天下，只能是他与太傅共治。
　　十八王府。
　　已经是过了子时，十八王爷段暄却依然未睡，负手站立于中庭。
　　一夜行者从十八王府墙头翻下，单膝跪在了段暄面前：“主子！”
　　“嗯，刚从广府跑回来，辛苦你了。”
　　难得从段暄口中听到夸赞，这个暗卫稍微愣了一下，接着道：“主子过赞，‘潮’分内之事，自当做好。”
　　“嗯，两广那边，可有发现？”
　　“是！两广总督林家祥，与前顺天府尹曹敏之，二人是连襟关系确实不假，可两广当地也聚集了一大批韩家的势力，林家祥原本是礼部侍郎，后来才去的两广，曾经的礼部尚书，是现在的韩相，举荐他去两广的，也是现在的韩相。”
　　段暄细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道：“行了，两广不必再去了，你先下去吧。”
　　“是……”这个叫潮的暗卫忽然迟疑了一下。
　　段暄看出他有些蹊跷，道：“怎么了？”
　　潮：“方才属下过来找您时，在外面见到了平在府外徘徊，平似有难言之隐……”
　　段暄缓缓抬动了一下眼皮子，明白了些许，继而对着空气道了一句：“那就出来吧。”
　　只见又一个黑影从墙头上飞下，单膝跪在段暄面前：“主子。”
　　“怎么回事？”
　　“……”
　　“说话。”
　　平低垂着脑袋，咬牙道：“十三爷那边，平打算继续，请主子恩准！”
　　说完，空气一片沉寂。
　　‘潮’刚从外地回来，不知京都里这些事，他在外面见到了平，以为他是从十三王爷那儿逃了出来，心里高兴，却见着平一脸的踟蹰，现在听他说了这些，心中惊讶不已。
　　“我当是多大的事儿，”段暄说的轻巧，语气却透着一股子沉闷，“你愿意跟便跟吧。”
　　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春江潮水连海平，去年十月我带了你们过来京都，你们一直都在按我的意思办事，你们是暗卫，但你们也是人，你们也可以按照你们的意思办事。”
　　“不可！还请主子恕罪！”
　　段暄：“咱们是主仆，但并非一辈子都是主仆，我在京都这疯狂竖敌，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我死了便死了，你们七个算是师傅借给我的，不管我死不死的，我得把你们还回去。”
　　“属下自当竭力护主子安危！”潮、平二人跪在地上，齐声道。
　　平朗声道：“此前，兄弟们为了我，背着主子，与胡大人里应外合捉了十三爷，坏了主子的计划，平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往后，暗卫只听主子一人的吩咐！”
　　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段暄笑笑，心觉这趟苦肉计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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