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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塔
瑞王爷刚上楼,洛云桢就回来了。
夕阳晚照,门外射进余辉,四四方方的,仿佛洞穿了一个世界。他的影子落在橙红色的光影里,拉得奇长无比,好似一幅长卷铺陈的画。画的起始端是一柄伞的顶端,已经收起来,轻轻滴着水,晕开成句点似的墨。他放下那柄伞,从画里走出来,生机勃勃的景象在立即僵死了,变得阴冷单调。
酒壶已空,花生米还剩了几粒。
阮峥拎起酒壶给自己倒,倒了个空气,发现手上有道影子,抬眼一看。洛云桢就站在自己边上。她放下酒壶,欲盖弥彰把酒杯亮给他看,道:“陪皇叔喝的,我没沾,你看,杯子是干的。”
洛云桢接过酒杯放在桌上:“我并没有说什么。”
阮峥望着他:“眼睛里写着呢。”
洛云桢道:“殿下会读心术了。”
阮峥看向靠在门边的伞,湿哒哒的,问道:“下雨怎么还出去?”
“小雨而已。”洛云桢弹伸手探她额头温度,已经不热了。
阮峥前些天染了风寒,一直有点烧,兴许是路上奔波外加睡不好的缘故,身子骨遭了罪。这病发的隐蔽,她既不咳嗽也不露病态,表面看着没什么异常,连瑞王爷也没注意。若非洛云桢时刻注意她的状态,恐怕也发觉不了。那时候还未犒军,公主生病的消息传出去容易引起揣测,便没让请大夫。
外面死气沉沉的,找个信得过的大夫有点难。若去找林将军,军医自然有,派过来废不了多少工夫。他们不敢让天子使臣出事。只是背地里会招来诸多奚落和鄙夷,那就不好说了。王师在涿鹿城挨了一年多,公主娇滴滴的,才来几天便病倒了。
阮峥有点好面子,觉得自己还行,病几天没事,被人鄙视问题就大了。
虽然她一直被人鄙视。
但洛云桢陪在身边,鄙视连带着沾到他身上,就让她心里头犯膈应。
想是这么想,结果洛云桢见她躺着,二话不说出了门,回来时带了煎好的药和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药效挺不错,捂着被子睡一觉,脑子基本就清醒了。第二天侍从烧好了热水,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准备去睡个回笼觉,就被瑞王爷在下面驴叫给吵醒。
大病初愈不能喝酒。
阮峥被抓了个现行,心里头小虚,面上自然气定神闲,不能叫他看出破绽来。于是洛云桢手搁她额头上时,她诚恳道:“不信你闻,有没有酒气。”
她仰起头,想让他闻一闻。
她仰头的速度很缓慢,使得洛云桢手腕从她眉心,顺着鼻梁拱起,一路下滑,腕骨蹭在鼻尖上,温热呼吸爬过青筋,触及脉搏,最终像一团火聚在掌心。他手掌虚虚拢着她的脸,她一抬眼,睫毛就扫过他的小指。他拇指按着她眉毛,小指抵在她眼尾上。两人视线透过指缝隐秘相交,光在她眼底漾,好似一池春光。
两人一站一坐,中间隔着桌角。
洛云桢手指擦过她鬓角,没入头发里,想要把她的脸抬得更高一点。
阮峥立即转过头,从另一边翻出去,跟他拉开距离。洛云桢的手落了空。阮峥站在几步外咳了咳,皱着眉头,企图将得逞的笑意压下去,又看向门口那把伞,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岔开话题:“对了,你刚刚去哪儿了?”
洛云桢:“……”
公主殿下不是一般的记仇。
上次杏花树下他逗她一回,过了这么久,还没忘记要讨回来。
洛云桢观察两人的距离,思索了一会,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阮峥立即道:“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她转身就走,准备上楼,余光没瞥见洛云桢跟上来。他还立在原地,好整以暇,笃定自己会回头似的。她偏不回头,并且越走越快,果不其然听见后头传来话音,却是意料之外的一句话,洛云桢在楼下说:“我找到明珠塔了。”
阮峥扶住栏杆:“什么?”
洛云桢:“只是境况与殿下描述的大不相同,他们才没有发现。”
阮峥哒哒哒哒跑下来,跑到他跟前:“在哪?带我去看看。”
洛云桢沉吟道:“我现在不想去了。”
阮峥:“……”
他侧过她,径直上楼。
阮峥忙跟上去,一前一后问:“那你什么时候想去?”
洛云桢:“看心情。”
“怎么样心情才好?”
“那取决于殿下。”
洛云桢站在高一级楼梯上,停住脚步,转身望向她。
阮峥左顾右盼,干笑道:“青天白日的……”
洛云桢继续往上走。
阮峥拉住他袖子,四周看了看,脸上发烫。瑞王爷说得对,洛云桢这个人使起手段来,确实没人能招架得住。为什么想不开跟他斗法呢。洛云桢凝视着她表情变化,觉得有趣,故意道:“没人,不用害臊。”
阮峥很想让他闭嘴,心一横:“你下来点。”
洛云桢瞧着她:“自己上来。”
他本就比她高,还站在上面台阶,她只到他胸膛位置,他不低头,根本够不到。而阮峥要往上走一节,两人几乎就得贴在一起。她看着洛云桢,僵持了一会,见他又有要走的架势,烦躁之下,一只手攀上他领口,踮起脚,想在他脸上轻轻碰一下。谁知洛云桢有所预料,忽然倾身,两人亲到了。
开门风一阵一阵,余辉还未收走。
啪的一声。
张大人刚走进来,书砸在地上。
他仰头望着楼梯上的两个人,表情难以控制,错乱起来。
阮峥立刻起开,步子退的太大,忘记自己站在楼梯上,差点摔下去。洛云桢拦腰抱住她,目光越到楼下朝张大人示意,见张大人准备掉头就跑,平静道:“明珠塔离此地不远,大人一块去吧。”
张大人一脑门的冷汗,眼珠子强行扭转方向,不看他们,下意识婉拒:“下官还是不去了。”
阮峥站稳了,扳开洛云桢的手指,“一起去吧。”
张大人非常不想去,然而事到临头,两个人都发话了,他又不好拒绝。
夹在中间的感觉太诡异了。
明珠塔确实不远,只是有点绕,几个人闲庭信步散过去,没花多长时间,然而这段同行却异常煎熬。本来阮峥走在中间,张大人跟洛云桢分别位列左右,随口说着话。但走着走着,阮峥就转到了边上,似乎不想跟洛云桢挨着。张大人看了看洛云桢,后者目光总会不经意扫过来,张大人觉得自己非常多余。
关键的是,他们都不尴尬,只有张大人挂着张便秘的表情,生无可恋的样子,像是想挖个地缝把自己埋了。
就这么不尴不尬走到目的地。
洛云桢说:“就是这。”
阮峥停住脚,皱起眉头,没反应过来,“你管这……叫塔?”
前面是块空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烂石头,大大小小垒起来,堆积如山,像是个巨大的坟包,看起来坚硬粗糙,跟人文景观审美大相径庭。但从垒起来的角度看,这又像是人搭的,倒塌倒不成这样的形状。
一块小石头滑落下来,滚到洛云桢脚边,他躬身捡起,在手心摸索着。
“塔已经烧没了。”
“总不能一根铁都没剩下吧。”阮峥心情有点破灭。
洛云桢示意她走过来:“铁埋在下面。”
阮峥顺着他的指向,看到石头缝里的零碎物件,问:“那明珠呢?”
洛云桢将小石头放在石堆上,道:“掉下来,砸碎了,被魏军分抢了。”
张大人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插上一句话:“洛公子说的是,从庆山玉矿中挖出来的,那颗象牙白玉吗?”
洛云桢道:“用颗来形容不准确。”
阮峥点点头,笑了起来:“那块玉重三十四斤,比南瓜还大。”
张大人捋着胡子,眯起眼睛思索了片刻,道:“下官只是听说过,那块玉圆润细腻,从十丈深的岩洞里挖出来,一经现世熠熠生辉。山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玉,以为是神物,怕误挖出来会惊扰山神,吓得跪下来,磕头谢罪。”
阮峥摸着下巴:“确实很稀奇。”
书里写东西,不过寥寥几句,写得夸张就夸张了。亲眼所见,又是另一种震撼。她那几天卧床休息百无聊赖,东想西想的,记起这么件玄乎的事,让人去找。哪怕比书里形容的小一点,能瞧一瞧摸一摸,也挺值当。
那块玉鬼斧神工,自然天成,生得大而美。
到后面还发展出了点象征意义。
据说山民挖出来这么大的玉,个个都很害怕,觉得会触怒山神,引发天灾,准备埋回去,被一位猎人制止了。那位猎人报告了县令,县令看见之后吓了一跳,又报告了郡守,一路层层上报,越传越玄乎。最后大家不知如何处置,十万火急送到涿鹿城齐王宫,请大王过目。
那时候不凑巧,齐王宫正经历一件大喜事,白玉摆在大殿内,许久才引起注意。齐王当时刚找回流落在外的外甥女,喜极而泣,想破格给外甥女封个郡主,正琢磨该定个什么封号。他见到这块玉,心情相当平静,说寡人已经寻到了皓月明珠,无须此等俗物。
一位陪同的长史心思巧变,两相结合,说不如将郡主封号定为明娴,于市集建明珠塔。明月当空,万年光耀,过路百姓商人仰望观赏,便知大王何等爱重郡主。
齐王大喜,遂之。
此事引为一桩美谈。
这棵明珠挨过日晒雨淋,历经风霜,历经三个春秋,被雷劈而光辉不减,一入夜便亮如明月。曾遭受无数大盗觊觎,可护卫看守森严,加上百姓将此珠奉若神物,有事没事就跑来看,初一十五香火不断,祈福求子的,谋前程的球姻缘的,络绎不绝,比观音庙来的热闹。大盗很难找到机会动手,一被发现,很可能被石头砸死。
每位过路人经过,见到这块玉都赞不绝口。
所有人都以为,明珠和这座王城一样永垂不朽,万世绵延。直到魏军的铁骑踏过城墙,带着冲天火光,毁灭了一切。塔倒下去的时候天地聚暗。明珠四分五裂,碎成一堆烂渣,染上了血,被魏军哄笑争抢。黑暗的现实才露出了可怖的一面。
明珠碎了,明娴郡主也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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