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他这一倒下便是整整三日，起初林君也没当回事，只以为他是喝多了。直到后来发现不对劲，才连忙请了大夫。
　　“大夫，他这是怎么回事？”
　　“嗯……这位公子，脉息沉缓无力，应该只是近来忧思过度，颠簸疲劳而已，并无大碍。”
　　“既然并无大碍，为何人会昏睡不醒？”
　　“这……”大夫又仔细切了切脉，查看了一番气色。
　　“他之前可食过何物？”
　　“昏厥之前曾大量饮酒，不过那酒我也喝了，并无异样。难道只是醉酒？”林君猜疑了一句。
　　却又见大夫摆头：“当与饮酒无关。我观他气色也未有中毒之兆。那他是否还有其他隐疾？”
　　隐疾？
　　林君紧锁着眉反复想了许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脱口道：“心疾……他少时有心疾！可是早已痊愈了。”
　　大夫闻言又切过心脉诊断一番，表情愈发严肃：“唉……也非症结。”
　　左右检查不出来什么问题，季远珩又人事不省，问不出更多，大夫起身道：“依老夫看，这位公子的心疾确已痊愈，不过心脉仍是比寻常人弱一些，倒是不足大碍。至于昏睡不醒，想来多半还是其近来思虑过重，劳心劳力所致，加之其血气内困，津气不盈，脏腑虚弱，故而突发昏厥。老夫先为其开几副平气养血，化瘀通脉的药，再在其中加上几味黄芪党参，辅以行气化滞，养心保脾。”
　　林君听天书一般的听大夫讲完，接过药方，将人送走，便急忙奔去药铺抓药。抓药时不忘拉着药铺掌柜确认药方，又将每样药材记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的询问明白，这才又急忙赶回了客栈。
　　吩咐了小二搬来小药炉，在屋中亲自熬药，从头至尾半分不敢假手于人。
　　并非是他多疑，可如今他们仍在敌我不明的云栖峡，关系到季远珩的性命，他一分一毫都不敢马虎。
　　走到床边，端着晾温的药，林君扶起季远珩，把人圈在怀中，一勺一勺小心翼翼的喂着。他仔细看去，才发觉季远珩近来清瘦了许多。
　　到底，真的是这样伤心吗？
　　林君不敢去想季远珩的真心究竟有几分，生怕自己会心软。
　　——阿君，我知道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若是我能早些找到你，你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
　　——我季远珩在这里指天发誓，此生此世对林君永不相欺，永不相疑！否则不得好死！
　　——阿君，我纵然想你信我，可我不会强迫你，我只是要你明白，你是林君，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我喜欢你，我在乎你，所以才会担惊受怕。
　　——阿君，我只要你明白，无论你以前是什么样的，那都过去了，我不在乎。我所亏欠的，我会用这辈子对你好，只要你以后别疑我，厌我，弃我，就足够了。
　　——以后如果你再喝多了，我必须寸步不离。
　　——所以你不必学他，我的阿君是天底下最好的。
　　昔日里，季远珩那些看似真心实意的话，他并不是没有听进去，相反，正因为句句都听进去了，才更加不敢当真。
　　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禁阁的弃子，一个从头至尾都没有被重用过的牺牲品。但凡是他有了感情的人，都会被人裹挟利用，最终都会被他害死。他无法忘记师兄为了保他离开南疆时的目光。而他就真的弃了师兄，一个人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么多年来再寻不到半点踪迹。他更清楚记得，师兄当年为了那个仙教弟子，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师姐为了逃离禁阁，又是如何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所以说到底他们所得的痛苦，全都是因为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他与他们不同，他不想冒这个险，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战战兢兢的苟活着。
　　何况他出身禁阁这件事，季家也都十分清楚。之前在剑庄中，虽然季远珩不许别人嚼他的舌根，可他全都知道。
　　他一直是这样冷静清楚的。
　　明白其中的利害，明白一旦沦陷的下场。
　　可他这样明白，却还是告诉季远珩，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不与他在一起。
　　此时此刻，林君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因为怕真的击垮了季远珩，自己也会失去一切，所以才一直左摇右摆。
　　——公子不愿意做愚蠢之事，却反而成了愚蠢之人。
　　——这世间，所有的付出都期待有所回报，所谓不求回报，只是得不到回报时说得好听话。公子心中清明，又何必伤人自伤呢？”
　　——公子，当爱则爱。
　　蓝潇的话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说得好似是他自己不懂把握，平白辜负了很多深情。
　　可她又知道些什么，若这份深情本不属于他，又要如何不辜负。
　　难道非要等到来日方长，报应不爽？
　　方才不辜负吗？
　　林君心中嗤了一句，喂过药又扶着季远珩躺好。
　　——任我对你如何掏心挖肺，你就是看不见，就是要气我，是不是？
　　——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你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早该这样做？
　　——我只有你了，可现在你也不要我，连你都不要我了，呵呵……”
　　——你考虑得这样周全，无非是先看到了结局吧。
　　结局。
　　季远珩说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样的？
　　林君望着他平静的睡颜，认真想着。
　　——我们不能在一起的结局。
　　他当时还说了这样一句话。
　　林君不否认他说的，他确实是先确定他们不能在一起，才拼命找了一堆的借口来拒绝季远珩的这份深情。
　　若说真有结局，那么属于季远珩的结局也应该是，娇妻相伴，儿女绕膝，继承剑庐，名扬江湖才对啊。
　　而他自己，往好了想，一辈子在君明剑庄混吃等死；往坏想，指不定哪日被禁阁找到，就是暴尸荒野的下场。
　　如此，实在没必要让他空欢喜一场。
　　“阿君……”
　　“对不起……”
　　“不要，别过来……走开……你们走开……”
　　“阿君……不要……阿君！！”
　　被季远珩的几声呓语拉回了思绪，林君见他不知又在梦中看见了什么，眉头拧成一团，额上虚汗涔涔，睡得极不踏实。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去握住季远珩的手，结果一下子就被攥紧了。
　　他攥的十分用力，就像是坠崖的人一样，生怕放松一点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林君只好用另一只手拿着帕子，一边给他擦汗一边轻揉着他的眉心。
　　“阿君……我做不到……”
　　他展开眉头，却又从口中嘟囔出这么一句来。
　　林君神色一凛，差一点就把手甩开，复又听他委屈至极的说：“……阿君，我……喜欢你，你别生气……”
　　林君愣了一愣，不知怎么回事，心忽然就软和了下来。
　　他在床榻边呆坐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默默道：“傻子，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在梦里都念念不忘他，甚至只是诉一句喜欢，都担心他会为之困扰，却不想自己捧过去的一颗心会不会疼，会不会流泪。
　　——“公子，当爱则爱。”
　　他所担忧的事情，现如今只不过是个担忧，可他却为了这些，实实在在的伤害了季远珩。此前林君一直认为自己理智清醒，对季远珩的感情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去，他甚至认为自己之所以由着季远珩这样予取予求，只不过是放不下他给予的优渥生活。
　　可这一刻林君忽然明白过来，在他甘心首疾时，在他若即若离时，在他咫尺难见时，自己心里那种酸酸涨涨的痛，那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早已成为一颗种子，在血液里，骨髓里深深浅浅的扎根、发芽、生长。季远珩用不顾一切的好，一直呵护灌溉着，悄无声息间在他心里种出一棵参天大树。如今他不知所谓的挣扎，恶言恶语地想要掘根挖起，根本就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原来寻常人道的两相情愿，一直被他看作单相思。像是笃定季远珩不会放弃一样，有恃无恐的不断施加伤害。
　　从而深深的藏起自己，当作保护。
　　他太害怕了，胆小懦弱到不行。
　　因此若不得到，就不担心会失去，可偏偏又不甘心。
　　这样拿不起放不下，连他自己都心生憎恶。真不懂为何季远珩还可以一直在他身边谈笑风生。
　　他莫名又想起季予兮胡说的话：“师兄难道是心口不一吗？”
　　他那时觉得胡说八道，现在回头去看，果然他自己才是最糊涂的，还不如一个小女孩看得清楚明白。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翻箱倒柜地找着某样东西，而那样东西恰恰正紧握在手中，只是迟迟忽视不见。
　　越是快要接近得到的时候，反而会越怕失去，由此变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甚至拒一切于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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